国学经典书架——《庄子》

    《庄子》概要 《庄子》全文译文

    《庄子》内篇 逍遥游 齐物论 养生主 人间世 德充符 大宗师 应帝王
    《庄子》外篇 骈拇 马蹄 胠箧 在宥 天地 天道 天运 刻意 缮性 秋水 至乐 达生 山木 田子方 知北游
    《庄子》杂篇 庚桑楚 徐无鬼 则阳 外物 寓言 让王 盗跖 说剑 渔父 列御寇 天下

      ◎ 《庄子》概要【回目录

          《庄子》又名《南华经》,是战国中后期庄子及其后学所著道家学说汇总。《庄子》对工具理性也进行了深刻批判。《庄子》进一步提出了“得意忘言”的观点。到了汉代以后,尊庄子为南华真人,因此《庄子》亦称《南华经》。其书与《老子》《周易》合称“三玄”。《庄子》一书主要反映了庄子的批判哲学、艺术、美学、审美观等。其内容丰富,博大精深,涉及哲学、人生、政治、社会、艺术、宇宙生成论等诸多方面。庄子的文章,想象奇幻,构思巧妙,多彩的思想世界和文学意境,文笔汪洋恣肆,具有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瑰丽诡谲,意出尘外,乃先秦诸子文章的典范之作。庄子之语看似夸言万里,想象漫无边际,然皆有根基,重于史料议理。鲁迅先生说:“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被誉为“钳揵九流,括囊百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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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卷一 内篇·逍遥游【回目录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海里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鲲。鲲非常巨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就叫做鹏。鹏的脊背,也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当它振动翅膀奋起直飞的时候,翅膀就好像挂在天边的云彩。这只鸟,大风吹动海水的时候就要迁徙到南方的大海去了。南方的大海是一个天然的大池子。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齐谐》这本书,是记载一些怪异事情的书。书上记载:“鹏往南方的大海迁徙的时候,翅膀拍打水面,能激起三千里的浪涛,环绕着旋风飞上了九万里的高空,乘着六月的风离开了北海。”像野马奔腾一样的游气,飘飘扬扬的尘埃,活动着的生物都因为风吹而运动。天空苍苍茫茫的,难道就是它本来的颜色吗?它的辽阔高远也是没有尽头的吗?鹏往下看的时候,看见的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如果聚集的水不深,那么它就没有负载一艘大船的力量了。在堂前低洼的地方倒上一杯水,一棵小草就能被当作是一艘船,放一个杯子在上面就会被粘住,这是水浅而船却大的原因。如果聚集的风不够强大的话,那么负载一个巨大的翅膀也就没有力量了。因此,鹏在九万里的高空飞行,风就在它的身下了,凭借着风力,背负着青天毫无阻挡,然后才开始朝南飞。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蝉和小斑鸠讥笑鹏说:“我们奋力而飞,碰到榆树和檀树就停止,有时飞不上去,落在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飞九万里到南海去呢?”到近郊去的人,只带当天吃的三餐粮食,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外的人,要用一整夜时间舂米准备干粮;到千里外的人,要聚积三个月的粮食。蝉和小斑鸠这两只小虫、鸟又知道什么呢。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小智比不上大智,短命比不上长寿。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朝生暮死的菌类不知道是一天。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短命。楚国的南方有一种大树(灵龟),它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种树叫做大椿,它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这就是长寿。可是彭祖到如今还是以年寿长久而闻名于世,人们与他攀比,岂不可悲可叹!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商汤问棘的话也是这样的:“在草木不生的极远的北方,有个很深的大海,那就是天池。里面有条鱼,它的身子有几千里宽,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长,它的名字叫做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做鹏。鹏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边的云;借着旋风盘旋而上九万里,超越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将要飞到南海去。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小泽里的麻雀讥笑鹏说:‘它要飞到哪里去呢?我一跳就飞起来,不过数丈高就落下来,在蓬蒿丛中盘旋,这也是极好的飞行了。而它还要飞到哪里去呢?’”这就是小和大的不同了。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所以,那些才智能胜任一官的职守,行为能够庇护一乡百姓的,德行能投合一个君王的心意的,能力能够取得全国信任的,他们看待自己,也像上面说的那只小鸟一样。而宋荣子对这种人加以嘲笑。宋荣子这个人,世上所有的人都称赞他,他并不因此就特别奋勉,世上所有的人都诽谤他,他也并不因此就感到沮丧。他认定了对自己和对外物的分寸,分辨清楚荣辱的界限,就觉得不过如此罢了。他对待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拼命去追求。即使如此,他还是有未达到的境界。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列子乘风而行,飘然自得,驾轻就熟。十五天以后返回;他对于求福的事,没有拼命去追求。这样虽然免了步行,还是有所凭借的。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倘若顺应天地万物的本性,驾驭着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地,他还要凭借什么呢?所以说:修养最高的人能任顺自然、忘掉自己,修养达到神化不测境界的人无意于求功,有道德学问的圣人无意于求名。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尧打算把天下让给许由,说:“太阳月亮都出来了,可是小小的炬火还在燃烧不熄;它要跟太阳和月亮的光亮相比,不是很难吗?季雨及时降下,可是还在不停地浇水灌地;如此费力的人工灌溉对于整个大地的润泽,不显得徒劳吗?先生如能居于国君之位天下一定会获得大治,可是我还空居其位;我自己越看越觉得能力不够,请允许我把天下交给你。”许由回答说:“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经获得了大治,而我却还要去替代你,我将为了名声吗?‘名’是‘实’所派生出来的次要东西,我将去追求这次要的东西吗?鹪鹩在森林中筑巢,不过占用一棵树枝;鼹鼠到大河边饮水,不过喝满肚子。你还是打消念头回去吧,天下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用处啊!厨师即使不下厨,祭祀主持人也不会越俎代庖的!”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肩吾向连叔求教:“我从接舆那里听到谈话,大话连篇没有边际,一说下去就回不到原来的话题上。我十分惊恐他的言谈,就好像天上的银河没有边际,跟一般人的言谈差异甚远,确实是太不近情理了。”连叔问:“他说的是些什么呢?”肩吾转述道:“在遥远的姑射山上,住着一位神人,皮肤润白像冰雪,体态柔美如处女,不食五谷,吸清风饮甘露,乘云气驾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那么专注,使得世间万物不受病害,年年五谷丰登。我认为这全是虚妄之言,一点也不可信。”连叔听后说:“是呀!对于瞎子没法同他们欣赏花纹和色彩,对于聋子没法同他们聆听钟鼓的乐声。难道只是形骸上有聋与瞎吗?思想上也有聋和瞎啊!这话似乎就是说你肩吾的呀。那位神人,他的德行,与万事万物混同一起,以此求得整个天下的治理,谁还会忙忙碌碌把管理天下当成回事!那样的人呀,外物没有什么能伤害他,滔天的大水不能淹没他,天下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焦裂,他也不感到灼热。他所留下的尘埃以及瘪谷糠麸之类的废物,也可造就出尧舜那样的圣贤人君来,他怎么会把忙着管理万物当作己任呢!”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有个宋国人采购了一批帽子到越国去卖,越人的风俗是剪断长发,身刺花纹,帽子对他们毫无用处。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尧治理好天下的百姓,安定了海内的政局,到姑射山上、汾水北面,去拜见四位得道的高士,不禁怅然若失,忘记了自己居于治理天下的地位。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我世世为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赠送我大葫芦的种子,我将它培植起来后,结出的果实有五石容积。用大葫芦去盛水浆,可是它的坚固程度承受不了水的压力。把它剖开做瓢也太大了,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放得下。这个葫芦不是不大呀,我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而砸烂了它。”庄子说:“先生实在是不擅长使用大的东西啊!宋国有一善于调制不皲手药物的人家,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职业。有个游客听说了这件事,愿意花百金的高价购买他的药方。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商量:‘我们世世代代在河水里漂洗丝絮,所得不过数金,如今一下子就可卖得百金。还是把药方卖给他吧。’游客得到药方,来游说吴王。正巧越国发难,吴王派他统率部队,冬天跟越军在水上交战,大败越军,吴王划割土地封赏他。能使手不皲裂,药方是同样的,有的人用它来获得封赏,有的人却只能靠它在水中漂洗丝絮,这是使用的方法不同。如今你有五石容积的大葫芦,怎么不考虑用它来制成腰舟,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却担忧葫芦太大无处可容?看来先生你还是心窍不通啊!”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惠子又对庄子说:“我有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它的树干却疙里疙瘩,不符合绳墨取直的要求,它的树枝弯弯扭扭,也不适应圆规和角尺取材的需要。虽然生长在道路旁,木匠连看也不看。现今你的言谈,大而无用,大家都会鄙弃它的。”庄子说:“先生你没看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低着身子匍伏于地,等待那些出洞觅食或游乐的小动物。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跳来跳去,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上下窜越,不曾想到落入猎人设下的机关,死于猎网之中。再有那斄牛,庞大的身体就像天边的云;它的本事可大了,不过不能捕捉老鼠。如今你有这么大一棵树,却担忧它没有什么用处,怎么不把它栽种在什么也没有生长的地方,栽种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树旁,优游自在地躺卧于树下。大树不会遭到刀斧砍伐,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去伤害它。虽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可是哪里又会有什么困苦呢?”

            ◎ 卷二 内篇·齐物论【回目录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坐着,仰起头向天缓缓地吐着气,那离神去智的样子真好像精神脱离了躯体,进入了忘我境界。他的学生颜成子游侍立在前,说道:“您这是怎么了?形体诚然可以使它像干枯的树木,精神和思想难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吗?你今天凭几而坐,跟往昔凭几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样呢。”子綦回答说:“偃,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今天我忘掉了外在的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见过‘人籁’却没有听见过‘地籁’,你即使听见过‘地籁’却没有听见过‘天籁’啊!”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问:“我冒昧地请教它们的真实含意。”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名字叫风。风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整个大地上数不清的窍孔都怒吼起来。你难道没有听过那呼呼的风声吗?山陵上陡峭峥嵘的各种去处,百围大树上无数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圆柱上插入横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围的栅栏,有的像舂米的臼窝,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池。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湍急的流水声,像迅疾的箭镞声,像大声的呵叱声,像细细的呼吸声,像放声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在山谷里深沉回荡,像鸟儿鸣叫叽喳,真好像前面在呜呜唱导,后面在呼呼随和。清风徐徐就有小小的和声,长风呼呼便有大的反响,迅猛的暴风突然停歇,万般窍穴也就寂然无声。你难道没有看到草木随风摇动的样子吗?”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为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子游说:“‘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人用种不同的竹管吹出的声音。我再冒昧地向你请教什么是‘天籁’。”子綦说:“‘天籁’虽然有万般不同,但使它们发生和停息的都是出于自身,哪有谁命令它们呢?”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才智超群的人广博豁达,只有点小聪明的人则乐于细察、斤斤计较;合乎道的发言,是稀疏平淡的,拘于智巧的言论则琐细无方、没完没了。他们休息时神魂交构,醒后疲于与外物接触纠缠;跟外界交接相应,整日里勾心斗角。有的疏怠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细心谨慎。小恐时惴惴不安,大恐时失魂落魄。他们说话就好像利箭发自弩机快疾而又尖刻,那就是说是与非都由此而产生;他们将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约誓言坚守不渝,那就是说持守胸臆坐待时机取胜。他们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这说明他们日渐消衰;他们沉缅于所从事的各种事情,致使他们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有的情状;他们心灵闭塞好像被绳索缚住,这说明他们衰老颓败,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欣喜、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造姿作态。好像乐声从中空的乐管中发出,又像菌类由地气蒸腾而成。这种种情态心境日夜变换,却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没有我的对应面就没有我本身,没有我本身就没法呈现我的对应面。这样的认识也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受什么所驱使。仿佛有真正的主宰,却又寻不到它的端倪。可以去实践并得到验证,然而却看不见它的形体,真实的存在而又没有反映它的具体形态。众多的骨节,眼耳口鼻等九个孔窍和心肺肝肾等六脏,全都齐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体,我跟它们哪一部分最为亲近呢?你对它们都同样喜欢吗?还是对其中某一部分格外偏爱呢?这样,每一部分都只会成为臣妾似的仆属吗?难道臣妾似的仆属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吗?还是轮流做为君臣呢?难道又果真有什么“真君”存在其间?无论寻求到它的究竟与否,那都不会对它的真实存在有什么增益和损坏。人一旦禀承天地之气而形成形体,便要不失其真性以尽天年。他们跟外界环境或相互对立、或相互顺应,他们的行动全都像快马奔驰,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他们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辈子困顿疲劳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能不悲哀吗!人们说这种人不会死亡,这又有什么益处!人的形骸逐渐衰竭,人的精神和感情也跟着一块儿衰竭,这能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像这样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吗!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顺着自己已经形成的偏执己见,并把它当作判断事物的标准,那么谁会没有这样的标准呢?为什么必须通晓事物的更替并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到资证的人才有老师呢?愚味的人也会跟他们一样有老师哩。还没有在思想上形成定见就有是与非的观念,这就像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达。这就是把没有当作有。没有就是有,即使圣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晓其中的奥妙,我偏偏又能怎么样呢?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说话辩论并不像是吹风。善辩的人辩论纷纭,然而他们说的话却并没有准则。人们果真是在说话呢,还是不曾说话呢?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言谈不同于雏鸟的鸣叫,真有区别,还是没有什么区别呢?大道是怎么隐匿起来而出现了真伪呢?言论是怎么隐匿起来而有了是非呢?大道怎么会出现而又不复存在?言论又怎么存在而又不宜认可?大道被小小的成功所隐蔽,言论被浮华的词藻所掩盖。所以就有了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辩,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东西。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非难对方所肯定的东西,那么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观察而求得明鉴。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各种事物都存在它自身的对立面的事物,没有事物不存在它自身对立面的事物。从对立的那一面看便看不出这样所确信的这面,从确信的这一面又看能有所确信的这面。所以说:事物是出自原本确信的这面,当下确信的来源也是因为过往对立面的出现。彼与此的概念相对而生,相依而存。虽然这样,刚刚兴起的随即便覆灭,刚刚覆灭的随即又会兴起;刚刚肯定随即就是否定,刚刚否定随即又予以肯定。因此圣人不走划分正误是非的道路而是观察比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顺着事物自身的情态。事物的这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那一面同样存在是与非,事物的这一面也同样存在正与误。事物果真存在彼此两个方面吗?事物果真不存在彼此两个方面的区分吗?彼此两个方面都没有其对立的一面,这就是大道的枢纽。抓住了大道的枢纽也就抓住了事物的要害,从而顺应事物无穷无尽的变化。“是”是无穷的,“非”也是无穷的。所以说不如用事物的本然来加以观察和认识。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用组成事物的要素来说明要素不是事物本身,不如用非事物的要素来说明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在事物的本然为一的状态中,万物并无区别对待,故天地亦可称作一指,万物亦可唤作一马。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能认可吗?一定有可以加以肯定的东西方才可以认可;不可以认可吗?一定也有不可以加以肯定的东西方才不能认可。道路是行走而成的,事物是人们称谓而就的。怎样才算是正确呢?正确在于其本身就是正确的。怎样才算是不正确呢?不正确的在于其本身就是不正确的。怎样才能认可呢?能认可在于其自身就是能认可的。怎样才不能认可呢?不能认可在于其本身就是不能认可的。事物原本就有正确的一面,事物原本就有能认可的一面,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正确的一面,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能认可的一面。所以可以列举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和美丽的西施,宽大、奇变、诡诈、怪异等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来说明这一点,从“道”的观点看它们都是相通而浑一的。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旧事物的分解,亦即新事物的形成,新事物的形成亦即旧事物的毁灭。所有事物并无形成与毁灭的区别,还是相通而浑一的特点。只有通达的人方才知晓事物相通而浑一的道理,因此不用固执地对事物作出这样那样的解释,而应把自己的观点寄托于平常的事理之中。所谓平庸的事理就是无用而有用;认识事物无用就是有用,这就算是通达;通达的人才是真正了解事物常理的人;恰如其分地了解事物常理也就接近于大道。顺应事物相通而浑一的本来状态吧,这样还不能了解它的究竟,这就叫做“道”。耗费心思方才能认识事物浑然为一而不知事物本身就具有同一的性状和特点,这就叫“朝三”。什么叫做“朝三”呢?养猴人给猴子分橡子,说:“早上分给三升,晚上分给四升”。猴子们听了非常愤怒。养猴人便改口说:“那么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们听了都高兴起来。名义和实际都没有亏损,喜与怒却各为所用而有了变化,也就是因为这样的道理。因此,古代圣人把是与非混同起来,优游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这就叫物与我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者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慧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如何才能达到最高的境界呢?那时有人认为,整个宇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具体的事物,这样的认识是最了不起,最尽善尽美,而无以复加了。其次,认为宇宙之始是存在事物的,可是万事万物从不曾有过区分和界线。再其次,认为万事万物虽有这样那样的区别,但是却从不曾有过是与非的不同。是与非的显露,对于宇宙万物的理解也就因此出现亏损和缺陷,理解上出现亏损与缺陷,偏私的观念也就因此形成。果真有形成与亏缺吗?果真没有形成与亏缺吗?事物有了形成与亏缺,所以昭文才能够弹琴奏乐。没有形成和亏缺,昭文就不再能够弹琴奏乐。昭文善于弹琴,师旷精于乐律,惠施乐于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这三位先生的才智可说是登峰造极了!他们都享有盛誉,所以他们的事迹得到记载并流传下来。他们都爱好自己的学问与技艺,因而跟别人大不一样;正因为爱好自己的学问和技艺,所以总希望能够表现出来。而他们将那些不该彰明的东西彰明于世,因而最终以石之色白与质坚均独立于石头之外的迷昧而告终;而昭文的儿子也继承其父亲的事业,终生没有什么作为。像这样就可以称作成功吗?那即使是我虽无成就也可说是成功了。像这样便不可以称作成功吗?外界事物和我本身就都没有成功。因此,各种迷乱人心的巧说辩言的炫耀,都是圣哲之人所鄙夷、摒弃的。所以说,各种无用均寄托于有用之中,这才是用事物的本然观察事物而求得真实的理解。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现在暂且在这里说一番话,不知道这些话跟其他人的谈论是相同的呢,还是不相同的呢?相同的言论与不相同的言论,既然相互间都是言谈议论,从这一意义说,不管其内容如何也就是同类的了。虽然这样,还是请让我试着把这一问题说一说。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同样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之初有过这样那样的“有”,但也有个“无”,还有个未曾有过的“无”,同样也有个未曾有过的未曾有过的“无”。突然间生出了“有”和“无”,却不知道“有”与“无”谁是真正的“有”、谁是真正的“无”。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言论和看法,但却不知道我听说的言论和看法是我果真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还是果真没有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

                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天下没有什么比秋毫的末端更大,而泰山算是最小;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而传说中年寿最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体。既然已经浑然为一体,还能够有什么议论和看法?既然已经称作一体,又还能够没有什么议论和看法?客观存在的一体加上我的议论和看法就成了“二”,“二”如果再加上一个“一”就成了“三”,以此类推,最精明的计算也不可能求得最后的数字,何况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所以,从无到有乃至推到“三”,又何况从“有”推演到“有”呢?没有必要这样地推演下去,还是顺应事物的本然吧。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所谓真理从不曾有过界线,言论也不曾有过定准,只因为各自认为只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才是正确的,这才有了这样那样的界线和区别。请让我谈谈那些界线和区别:有左有右,有序列有等别,有分解有辩驳,有竞比有相争,这就是所谓八类。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圣人总是存而不论;宇宙之内的事,圣人虽然细加研究,却不随意评说。至于古代历史上善于治理社会的前代君王们的记载,圣人虽然有所评说却不争辩。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可知有分别就因为存在不能分别,有争辩也就因为存在不能辩驳。有人会说,这是为什么呢?圣人把事物都囊括于胸、容藏于己,而一般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外,所以说,大凡争辩,总因为有自己所看不见的一面。至高无尚的真理是不必称扬的,最了不起的辩说是不必言说的,最具仁爱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爱的,最廉洁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谦让的,最勇敢的人是从不伤害他人的。真理完全表露于外那就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仁爱之心经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爱,廉洁到清白的极点反而不太真实,勇敢到随处伤人也就不能成为真正勇敢的人。这五种情况就好像着意求圆却几近成方一样。因此懂得停止于自己所不知晓的境域,那就是绝顶的明智。谁能真正通晓不用言语的辩驳、不用称说的道理呢?假如有谁能够知道,这就是所说的自然生成的府库。无论注入多少东西,它不会满盈,无论取出多少东西,它也不会枯竭,而且也不知这些东西出自哪里,这就叫做潜藏不露的光亮。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吾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从前尧曾向舜问道:“我想征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每当上朝理事总是心绪不宁,是什么原因呢?”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像生存于蓬蒿艾草之中。你总是耿耿于怀心神不宁,为什么呢?过去十个太阳一块儿升起,万物都在阳光普照之下,何况你崇高的德行又远远超过了太阳的光亮呢!”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齧缺问王倪:“你知道各种事物相互间总有共同的地方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接着又问:“那么各种事物便都无法知道了吗?”王倪回答:“我怎么知道呢!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来回答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还是先问一问你:人们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部患病甚至酿成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们住在高高的树木上就会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猿猴三者究竟谁最懂得居处的标准呢?人以牲畜的肉为食物,麋鹿食草芥,蜈蚣嗜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则爱吃老鼠,人、麋鹿、蜈蚣、猫头鹰和乌鸦这四类动物究竟谁才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猵狙当作配偶,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尾。毛嫱和丽姬,是人们称道的美人了,可是鱼儿见了她们深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撤开四蹄飞快地逃离。人、鱼、鸟和麋鹿四者究竟谁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以我来看,仁与义的端绪,是与非的途径,都纷杂错乱,我怎么能知晓它们之间的分别!”齧缺说:“你不了解利与害,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难道也不知晓利与害吗?”王倪说:“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至人实在是神妙不测啊!林泽焚烧不能使他感到热,黄河、汉水封冻了不能使他感到冷,迅疾的雷霆劈山破岩、狂风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感到震惊。假如这样,便可驾驭云气,骑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死和生对于他自身都没有变化,何况利与害这些微不足道的端绪呢!”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向长梧子问道:“我从孔夫子那里听到这样的谈论:圣人不从事琐细的事务,不追逐私利,不回避灾害,不喜好贪求,不因循成规;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因而遨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却认为是精妙之道的实践和体现。先生你认为怎么样呢?”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也会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么能够知晓呢!而且你也谋虑得太早,就好像见到鸡蛋便想立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子便想立即获取烤熟的斑鸠肉。我姑且给你胡乱说一说,你也就胡乱听一听。怎么不依傍日月,怀藏宇宙?跟万物吻合为一体,置各种混乱纷争于不顾,把卑贱与尊贵都等同起来。人们总是一心忙于去争辩是非,圣人却好像十分愚昧无所觉察,糅合古往今来多少变异、沉浮,自身却浑成一体不为纷杂错异所困扰。万物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缘故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我怎么知道贪恋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不是年幼流落他乡而老大还不知回归呢?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丽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儿,晋国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晋国进入王宫,跟晋侯同睡一床而宠为夫人,吃上美味珍馐,也就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伤心地哭泣了。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睡梦里饮酒作乐的人,天亮醒来后很可能痛哭饮泣;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人,天亮醒来后又可能在欢快地逐围打猎。正当他在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睡梦中还会卜问所做之梦的吉凶,醒来以后方知是在做梦。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了。君尊牧卑,这种看法实在是浅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在做梦。上面讲的这番话,它的名字可以叫作奇特和怪异。万世之后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圣人,悟出上述一番话的道理,这恐怕也是偶而遇上的吧!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倘使我和你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你果真对,我果真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真对,你果真错吗?难道我们两人有谁是正确的,有谁是不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两人都是正确的,或都是不正确的吗?我和你都无从知道,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着蒙昧与晦暗,我们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裁定?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不同于我和你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如此,那么我和你跟大家都无从知道这一点,还等待别的什么人呢?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辩论中的不同言辞跟变化中的不同声音一样相互对立,就像没有相互对立一样,都不能相互作出公正的评判。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用无尽的变化来顺应它,还是用这样的办法来了此一生吧。什么叫调和自然的分际呢?对的也就像是不对的,正确的也就像是不正确的。对的假如果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这就不须去争辩;正确的假如果真是正确的,那么正确的不同于不正确的,这也不须去争辩。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达无穷无尽的境界,因此圣人总把自己寄托于无穷无尽的境域之中。”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影子之外的微阴问影子:“先前你在走,现在又停下;以往你坐着,如今又站了起来。你怎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操守呢?”影子回答说:“我是有所依凭才这样的吗?我所依凭的东西又有所依凭才这样的吗?我所依凭的东西难道像蛇的蚹鳞和鸣蝉的翅膀吗?我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会是这样?我又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而不会是这样?”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是我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可叫做物、我的交合与变化。

                ◎ 卷三 内篇·养生主【回目录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人的一生是可以看到边际的,对认知的对象却看不到边际。用能看到边际的人生去追随看不到边际的认知对象,危险将要临近;危险将要临近了还去追随看不到边际的认知对象,危险已经临身了。做了世人所谓的善事却不去贪图名声,做了世人所谓的恶事却不至于面对刑戮的屈辱,沿着名誉与刑罚的缝隙间形成的道路走,遵循了这条人生的正道,那就可以保养身体,可以保全天性,可以修炼精神,可以享尽天年。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庖丁给梁惠王宰牛,他的手所触到的地方,肩膀所靠到的地方,脚所踩到的地方,膝盖所顶到的地方,皮肉筋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运刀之际的咔嚓之声,没有一处不符合音律,既符合《桑林》的舞蹈,又符合《经首》的节奏。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盍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梁惠王说:“哈哈!好啊!你的技巧为何能达到这种程度呢?”庖丁放下屠刀回答说:“我所爱好的是道,已经远远超出了技术的范围。我开始宰牛时,所见到的都是整头的牛。过了三年之后,再看牛就可以看到牛体的结构部件而不是整头牛了。时至今日,我宰牛时全凭心领神会,而不需要用眼睛看。视觉的作用停止了,而心神还在运行。我顺着牛身天然的生理结构,把刀劈进筋骨相连的大缝隙,再在骨节的空隙处引刀而入,刀刀顺着牛体本来的结构去;牛体中经络筋骨纠结的容易碍刀的地方,我的刀都绕开走而从未碰到过,何况那些巨大的牛骨头呢!好的厨师一年换一把刀,那时他们用蛮力硬割的结果;一般的厨师一个月换一把刀,那是他们硬砍把刀砍断的。我手头这把刀都已经用了十九年了,用它宰过的牛也有几千头,可是刀刃还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一样完好无缺。牛的骨节间有缝隙,刀刃却薄得没有厚度,用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缝隙的骨节,那宽宽绰绰的地方运起刀刃来还有很多余地呢。所以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像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一样。即使如此,每次碰到筋骨盘结的地方,我看到它很难下手,还是十分警惕,目光盯住那一点,慢慢动手,运在刀上的力气很轻很小。最后哗啦一声,整条牛立刻解体了,就像泥土被堆积在地上一般。然后我提刀站起,环顾四周,悠然自得,心满意足,把刀擦拭干净收藏起来。”文惠君说:“妙啊!我听了庖丁的这番话,领悟到了养生的道理。”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公文轩看见右师,吃惊地说:“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只有一只脚?这是自然生成的,还是人为造成的呢?”右师说:“这是自然生成的,不是人为的。上天让我只生有一只脚,按照一般人的样子,老天是要给我两只脚的。因此可知是老天有意让我长一只脚的,不是人为造成的。”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泽畔的野鸡十步一啄食,百步一喝水,它并不希望被畜养在樊笼之中。精力虽然旺盛,可并不舒服啊。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老聃死了,秦失前去吊唁,号哭三声就走了。弟子问:“他不是老师的朋友吗?”回答说:“当然是的。”“那么,吊丧像这样子行吗?”秦失答道:“对的。起初我认为他是普通人,可是我现在并不如此看。刚才我进去吊唁时,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儿子一样;有少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亲一样。他们之所以聚焦在这里,肯定有不愿吊唁却吊唁哭泣的情况。这可是失去天性违背真情的,丧失掉自己所禀受的本性,古时候把这个叫做伤天害理的刑罚。当来时,先生应时而来;当去时,先生顺天而去,安于时运,顺应天然,悲哀欢乐的感情是不能进入其中的,古时候把这个叫做解除了天然的束缚。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脂膏(身体)作为柴薪总会烧完,火种(精神)却传了下来,无穷无尽。

                    ◎ 卷四 内篇·人间世【回目录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
                        颜回拜见老师孔子,请求同意他出远门。孔子问:“你要去哪里?”颜回说:“打算去卫国。”孔子问:“去卫国做什么?”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现任国君,年轻气壮,横行霸道,处理国事极不慎重,又听不进任何批评。他轻率地动用民力导致百姓死亡,全国死去的人可以填满大泽,多得像大泽中的草芥。卫国百姓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曾经听您讲过:‘治理得好的国家可以离开它。治理得不好的国家却要去到那里,就好像医生门前病人多一样’。我希望根据先生的这些教诲思考治理卫国的办法,卫国也许还可以逐步恢复元气吧!”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
                        孔子说:“唉!你恐怕去到卫国就会遭到杀害啊!推行大道是不宜掺杂的,一旦庞杂,就会产生许多的纷扰,纷扰多了就会产生忧患,忧患多了就难以救治。古时候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总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才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养方面还没有什么建树,哪有时间去揭露别人的过错。而且你也知道道德沦丧、智慧外露的原因吧?道德沦丧是因为沽名钓誉,智慧外露是因为争强好胜。名誉是人相互倾轧的原因,智慧是人们争斗的工具,两者都是凶器,不能把它们推行于世。先立己嘛,后立人嘛。你现在自己掌握的道理尚未统一,哪有功夫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再说你啊,也该懂得,一个人的德行为什么会传播开去?一个人的智力为什么会显扬出来?德行传播开去,是因为他贪爱美名。智力显扬出来,是因为他喜爱竞争。都变成凶器了,绝不可能用来实现救国的抱负啊。”

                        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
                        一个人虽然德行纯厚诚实笃守,可未必能和对方声气相通,一个人虽然不争名声,可未必能得到广泛的理解。而勉强把仁义和规范之类的言辞述说于暴君面前,这就好比用别人的丑行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这样的做法可以说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会被别人所害,你这样做恐怕会遭到别人的伤害的呀!

                        且苟为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况且如果卫国国君渴求贤能而讨厌不肖之徒,又何须你去改变呢?你除非不向他进谏,否则他肯定会趁你失误之机,展示他的辩才,你的双眼会被迷惑而眩晕,你的神色会慢慢平静下来,你嗫嗫嚅嚅地为自己辩解,你的脸上会流露出顺从的表情,你的内心也会认同他的主张。这样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称之为错上加错。有了依顺他的开始,以后顺从他的旨意便会没完没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进言,那么一定会死在这位暴君面前。

                        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
                        而且,以前桀王杀害敢于直谏的关龙逢,纣王杀害力谏的叔叔比干,都是因为他们修身立德,以臣下的地位爱抚百姓,以臣下的地位违逆凶残的君王,所以他们的国君就因为他们道德修养高尚而排斥他们、杀害了他们。这就是喜好名声的结果。

                        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当年帝尧征伐丛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国变为废墟,百姓都死完了,而国君自身也遭受杀戮,原因就是三国不停地使用武力,贪求别的国家的土地和人口。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结果,你偏偏就没有听说过吗?名声和实利,就是圣人也不可能超越,何况是你呢?虽然是这样,你必定是有所依凭,所以你就试着把它告诉我吧!”

                        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其庸讵可乎!”
                        颜回说:“我外表端庄内心谦虚,勉力行事而意志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气横溢,喜怒无常,人们都不敢违逆他,他也借此压抑人们的真实感受和不同观点,以此来放纵他的欲望。他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慢慢感化都不会有成效,更何况用大德来劝导呢?他必将固执己见而不会改变,即使表面赞同内心里也不会对自己的言行做出反省,你采取的方法如何能行呢?”

                        “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
                        颜回说:“如此,那我就内心诚直而外表恭敬,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跟古代贤人作比较。内心诚直,就是与自然同类。与自然同类的,就可知道国君与自己在本性上都属于天生的,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论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们的赞同,或者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像这样做,人们就会称之为童心未泯,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所谓‘外表恭敬’,是和世人一样。手拿朝笏躬身下拜,这是人臣应尽的礼节,人家都这么去做,我敢不这么做吗?做大家所做的事,别人就不会责难我,这就叫与世人为伍。心有成见上比古代贤人,是跟古人为同类,他们的言论虽然很有教益,指责世事才是真情实意。自古就有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我自己的编造,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做与古人为伍,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纠正,就是有所效法也会出现不当,虽然固陋而不通达也没有什么罪责。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太执着于自己内心成见了。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吾将语若。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冒昧地向老师求教方策。”孔子说:“斋戒清心,我将告诉你!如果怀着积极用世之心去做,难道是容易的吗?如果这样做也很容易的话,苍天也会认为是不适宜的。”颜回说:“我颜回家境贫穷,不饮酒浆、不吃荤食已经好几个月了,像这样,可以说是斋戒了吧?”孔子说:“这是祭祀前的所谓斋戒,并不是‘心斋。’

                        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说:“我请教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你必须摒除杂念,专一心思,不用耳去听而用心去领悟,不用心去领悟而用凝寂虚无的意境去感应!耳的功用仅只在于聆听,心的功用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凝寂虚无的心境才是虚弱柔顺而能应待宇宙万物的,只有大道才能汇集于凝寂虚无的心境。虚无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斋’。”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颜回说:““我不曾禀受过‘心斋’的教诲,所以确实存在一个真实的颜回;我禀受了‘心斋’的教诲,我便顿时感到不曾有过真实的颜回。这可以叫做虚无空明的境界吗?”孔子说:“你对‘心斋’的理解实在十分透彻。我再告诉你,假如能够进入到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地位所动,卫君能采纳你阐明你的观点,不能采纳你就停止不说,不去寻找仕途的门径,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标的,心思凝聚全无杂念,把自己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斋’的要求了。一个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迹就很难。受世人的驱遣容易伪装,受自然的驱遣便很难作假。听说过凭借翅膀才能飞翔,不曾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听说过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旷的环宇,空明的心境顿时独存精白,而什么也都不复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于凝静的境界。至此还不能凝止,这就叫形坐神驰。倘若让耳目的感观向内通达而又排除心智于外,那么鬼神将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这就是万物的变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领,也是伏羲、几蘧所遵循始终的道理,何况普通的人呢!”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爨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叶公子高即将出使齐国,他向孔子请教:“楚王派我诸梁出使齐国,责任重大。齐国接待外来使节,都是表面恭敬内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容易说服,更何况是诸侯呢!我心里十分害怕。您常对我说:‘事情无论大小,很少有不通过言语的交往可以获得圆满结果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那么必定会受到国君的处罚;事情如果办成功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事情成功与否都不会留下祸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吃的都是粗糙的食物,烹饪食物的人也就无须解凉散热。我今天早上接受国君诏命到了晚上就得饮用冰水,恐怕是因为我内心焦躁无比担忧吧!我还不曾接触到事的真情,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病患;事情如果真的办不成,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处罚。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担,先生你大概有什么可以教导我吧!”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做儿女的敬爱双亲,这是自然的天性,是无法从内心解释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为的道义,天地之间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没有国君的统治,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这就叫做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侍奉双亲的人,无论什么样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适,这是孝心的最高表现;侍奉国君的人,无论办什么样的事都要让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极点。注重自我修养的人,悲哀和欢乐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响,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奈何却又能安于处境、顺应自然,这就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会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身,哪里还顾得上眷恋人生、厌恶死亡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不过我还是把我所听到的道理再告诉你:不凡与邻近国家交往一定要用诚信使相互之间和顺亲近,而与远方国家交往则必定要用语言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国家间交往的语言总得有人相互传递。传递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辞,乃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夸赞,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辞必定添加了许多过分的憎恶。大凡过度的话语都类似于虚构,虚构的言辞其真实程度也就值得怀疑,国君产生怀疑传达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说:‘传达平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分的话语,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况且以智巧相互较量的人,开始时平和开朗,后来就常常暗使计谋,达到极点时则大耍阴谋、倍生诡计。按照礼节饮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到后来常常就一片混乱大失礼仪,达到极点时则荒诞淫乐、放纵无度。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开始时相互信任,到头来互相欺诈;开始时单纯细微,临近结束时便变得纷繁巨大。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勃然于是并生心厉。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言语犹如风吹的水波,传达言语定会有得有失。风吹波浪容易动荡,有了得失容易出现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什么缘由,就是因为言辞虚浮而又片面失当。猛兽临死时什么声音都叫得出来,气息急促喘息不定,于是迸发伤人害命的恶念。大凡过分苛责,必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来应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假如做了些什么而他自己却又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还能知道他会有怎样的结果!所以古代格言说:‘不要随意改变已经下达的命令,不要勉强他人去做力不从心的事,说话过头一定是多余、添加的’。改变成命或者强人所难都是危险,成就一桩好事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坏事一旦做出悔改是来不及的。行为处世能不审慎吗!至于顺应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游,一切都寄托于无可奈何以养蓄神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有什么必要作意回报!不如原原本本地传达国君所给的使命,这样做有什么困难呢!”

                        颜阖将傅卫灵公大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
                        颜阖将被请去做卫国太子的师傅,他向卫国贤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德行生就凶残嗜杀。跟他朝夕与共如果不符合法度与规范,势必危害自己的国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规范,那又会危害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人的过失,却不了解别人为什么会出现过错。像这样的情况,我将怎么办呢?”

                        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蘧伯玉说:“问得好啊!要警惕,要谨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顺从依就以示亲近,内心里不如顺其秉性暗暗疏导。即使这样,这两种态度仍有隐患。亲附他不要关系过密,疏导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亲附到关系过密,会招致颠仆毁灭,招致崩溃失败。内心顺性疏导显得太露,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也会招致祸害。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你也姑且跟他一样像个无知无识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线,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线。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一样无拘无束。慢慢地将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轨,便可进一步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
                        “你没有听说过那螳螂吗?它奋起手臂去阻挡车轮,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做到这一点,反而认为这是自己最得意的力量。要警惕啊!小心啊!多次地夸耀自己最得意的东西会触犯王子,这就和螳螂差不多了。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
                        你不知道那养虎之人吗?他从不敢用活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扑杀活物会激起老虎凶残的怒气;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养老虎,因为他担心撕裂动物也会诱发老虎凶残的怒气。注意顺应它饥饱的状态,疏导它凶残的本性。老虎虽不同于人类,却顺从喂养它的人,这是因为顺应了它的天性。而被老虎咬死的人,是因为违背了天性。

                        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蚊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
                        爱马的人,以精细的竹筐装马粪,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刚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之人出于爱惜随手拍击,没想到马儿受惊便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意在爱马却失其所爱,能够不谨慎吗!”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瞒,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有个姓石的匠人去到了齐国一个叫曲辕的地方,看见一颗被人们称为神树的栎树。那棵树非常高大,树荫可以遮蔽数千头牛,测量它的树干,足有百尺之围,树高达至山顶,离地面几丈高后才长有树枝,可以用它造十余艘船只。参观它的人如同赶集一般来来往往。这位匠人却看也不看,不停地向前走,他的徒弟在树旁看够了跑着赶上木匠,说:“自从我拿着斧子跟随您做木工,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树。先生为何不肯看一眼,只向前走个不停呢?”木匠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了它了!那木头是无用之物,做成船它会沉没,做成棺材它会很快就会腐朽,做器具它很快会毁坏,做门户它会像树一样流出污浆,做成柱子,它会被虫子蛀蚀。这是一棵不能成材的树木,没有一点用处,所以它才有这么长的寿命。”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喻之,不亦远乎!”
                        木匠回到家里后,梦见栎树对他说:“你有什么东西能跟我相提并论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来跟我相比吗?那些楂梨橘柚之类的树木,果实成熟后就会被打落,打落下来就会受辱,大的树枝被折断,小的树枝被拉扯。它之所以受苦就是因为它生来有用,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夭折,任何事物都是如此。我寻求没有用的办法已经很久了,差点死了,如今才获得这个办法。这无用之能正是大用,还有比这更大的用途吗?况且你和我都是自然界中的事物罢了,怎么能够用这种方式看待事物呢?你是快接死亡的普通凡人,又如何知道树木无用的道理呢!”木匠醒来后说出了他的梦,徒弟说:“自己希望的是无用,又怎么能为社神之树呢?”木匠说:“闭嘴!你不要再说了。它只不过是寄寓于此,使那些不理解他的人去诟骂他。如果不做社神,他一定会被砍伐!他保全自身的方法与众不同,如果用常理来理解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舐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南伯子綦在商丘一带游乐,看见长着一棵出奇的大树,上千辆驾着四马的大车,荫蔽在大树树荫下歇息。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呢?这树一定有特异的材质啊!”仰头观看大树的树枝,弯弯扭扭的树枝并不可以用来做栋梁;低头观看大树的主干,树心直到表皮旋着裂口并不可以用来做棺椁;用舌舔一舔树叶,口舌溃烂受伤;用鼻闻一闻气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还醒不过来。子綦说:“这果真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木,以至长到这么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物外的‘神人’,就像这不成材的树木呢!”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很适合楸树、柏树、桑树的生长。树干长到一两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桩的人便把树木砍去;树干长到三、四围粗,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寻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树木砍去;树干长到七、八围粗,达官贵人富家商贾寻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树木砍去。所以它们始终不能终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因此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总不把白色额头的牛、高鼻折额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这些情况巫师全都了解,认为他们都是很不吉祥的。不过这正是“神人”所认为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有个名叫支离疏的人,下巴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于头顶,后脑下的发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给人缝衣浆洗,足够度日;又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国君征兵时,支离疏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国君有大的差役,支离疏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国君向残疾人赈济米粟,支离疏还领得三钟粮食十捆柴草。像支离疏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足以养活自己,终享天年,又何况德行残缺不全呢!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
                        孔子去到楚国,楚国隐士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说“凤鸟啊,凤鸟啊!你怎么怀有大德却来到这衰败的国家!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过去的时日无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圣人便成就了事业;国君昏暗天下混乱,圣人也只得顺应潮流苟全生存。当今这个时代,怕就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还轻,而不知道怎么取得;祸患比大地还重,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扬你的德行!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让人们去遵循!遍地的荆棘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走!曲曲弯弯的道路啊,不要伤害我的双脚!”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山上的树木自己招致砍伐,油脂自己招致燃烧,桂树因为可以食用,所以遭人砍伐,漆树因为有用,所以被刀割。人们都知道“有用”的作用,却不知道“无用”的更大作用啊。

                        ◎ 卷五 内篇·德充符【回目录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鲁国有一个受过跀刑只有一只脚的人,叫王骀。跟从他学习的人同跟随孔子学习的人数量差不多。孔子的学生常季向孔子问道;“王骀是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在鲁国跟从他学习的人却和先生的弟子相当。他站着不能教诲他人,坐着不能议论大事;弟子们却空怀而来,满载而归。难道真的有不用言表的教导,身残体秽内心世界也能达到成熟的境界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孔子回答说:“王骀先生是一位圣人,我的学识和品行都落后于他,只是还没有前去请教他罢了。我把他当作老师,何况那些学识和品行都不如我孔丘的人呢!何止鲁国人,我将引领天下的人跟从他学习。”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说:“他是一个被砍去了一只脚的人,学识和品行竟超过了先生,跟平常人相比相差就更远了。像这样的人,他的思想究竟是有多与众不同呢?”仲尼回答说:“死或生都是人生变化中的大事了,可是死或生都不能使他随之变化;纵使天塌地陷,他也不会因此而丧失、毁灭。他明察真谛而不随物变迁,听任事物变化而坚守自己的根本。”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从不同的角度去看,肝和胆虽同处于一体之中也像是楚国和越国的距离那么远;从相同的角度去观察,万事万物又都是一样的。像王骀这样的人,就不知道耳朵眼睛最适宜何种声音和色彩,而是让自己的心思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忘形、忘情的浑同境域之中。外物看到了它相同的方面却看不到它因失去而引起差异的一面,因而看到丧失了一只脚就像是失落了土块一样。”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徵,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常季说:“他用智慧修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用他的智力坚守自己的心灵,用他的心灵领悟出永恒的思想。如果达到了忘情、忘形的境界,人们为什么还聚焦到他那里呢?”孔子说:“人不会在流动的水里照见自己的身影,而是在静止的水面临照。只有静止的水才能使其他的事物也静止下来。树木同样是禀受大地孕育,唯独松柏得到真性,因而冬夏常青;众人同样是禀受上天性命,唯独尧舜得到真性,因而成为万民的首领。通过端正自己的心性,来端正众人的心性。那些信守先前谎言的人,具有无所畏惧的品格,就敢直闯千军万马。为追求名声却能够自我要求的人倘且如此,何况那把握天地、包容万物、只把形体寄托在天地之间、把耳目当作虚假形式、用同一的智慧去统一所有的认识而且心灵鲜活的人呢?他还会在某个时日上升臻至大道,那时人们就会跟从他的。他又哪里肯把世俗的事情当回事呢?”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申徒嘉是个被砍掉了一只脚的人,跟郑国的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就留下。”到了第二天,子产和申徒嘉同在一个屋子里、同在一条席子上坐着。子产又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那么你就留下,你先出去那么我就留下。现在我将出去,你可以留下吗,抑或是不留下呢?你见了我这执掌政务的大官却不知道回避,你把自己看得跟我执政的大臣一样吗?”申徒嘉说:“伯昏无人先生的门下,哪有执政大臣拜师从学的呢?你津津乐道执政大臣的地位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吗?我听说这样的话:‘镜子明亮尘垢就没有停留在上面,尘垢落在上面镜子也就不会明亮。长久地跟贤人相处便会没有过错’。你拜师从学追求广博精深的见识,正是先生所倡导的大道。而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完全错了吗!”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说:“你已经如此形残体缺,还要跟唐尧争比善心,你估量你的德行,受过断足之刑还不足以使你有所反省吗?”申徒嘉说:“自个儿陈述或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残体缺的人很多;不陈述或辩解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当形整体全的人很少。懂得事物之无可奈何,安于自己的境遇并视如命运安排的那样,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一个人来到世上就象来到善射的后羿张弓搭箭的射程之内,中央的地方也就是最容易中靶的地方,然而却没有射中,这就是命。用完整的双脚笑话我残缺不全的人很多,我常常脸色陡变怒气填胸;可是只要来到伯昏无人先生的寓所,我便怒气消失回到正常的神态。真不知道先生用什么善道来洗刷我的呢?我跟随先生十九年了,可是先生从不曾感到我是个断了脚的人。如今你跟我心灵相通、以德相交,而你却用外在的形体来要求我,这不又完全错了吗?”子产听了申徒嘉一席话深感惭愧,脸色顿改而恭敬地说:“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鲁国有个被砍去脚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靠脚后跟走路去拜见孔子。孔子对他说:“你极不谨慎,早先犯了过错才留下如此的后果。虽然今天你来到了我这里,可是怎么能够追回以往呢!”叔山无趾说:“我只因不识事理而轻率作践自身,所以才失掉了两只脚趾。如今我来到你这里,还保有比双脚更为可贵的道德修养,所以我想竭力保全它。苍天没有什么不覆盖,大地没有什么不托载,我把先生看作天地,哪知先生竟是这样的人!”孔子说:“我孔丘实在浅薄。先生怎么不进来呢,请把你所知晓的道理讲一讲。”叔山无趾走了。孔子对他的弟子说:“你们要努力啊。叔山无趾是一个被砍掉脚趾的人,他还努力进学来补救先前做过的错事,何况身形体态都没有什么缺欠的人呢!”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以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叔山无趾对老子说:“孔子还未能达到‘至人’的境地吧?他为什么总把自己当成个学者呢?他还在祈求奇异虚妄的名声能传扬于外,他不知道至人总是把这一切看作是束缚自己的枷锁呢!”老子说:“你怎么不径直让他把生和死看成一样,把可以与不可以看作是齐一的,从而解脱他的枷锁,这样恐怕就可以了吧?”叔山无趾说:“这是上天加给他的处罚,哪里可以解脱!”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数十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鲁哀公向孔子问道:“卫国有个相貌十分丑陋的人,名叫哀骀它。和他相处过的男人,都思慕他舍不得离去。女人见到他便向父母提出请求,说‘与其做别人的妻子,不如做哀骀它先生的妾,’这样的人已经十多个了而且还在增多。从不曾听说哀骀它唱导什么,只是常常附和别人罢了。他没有居于统治者的地位而拯救他人于临近败亡的境地,他没有聚敛大量的财物而使他人吃饱肚子。他面貌丑陋使天下人吃惊,又总是附和他人而从没首倡什么,他的才智也超不出他所生活的四境,不过接触过他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乐于亲近他。这样的人一定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我把他召来看了看,果真相貌丑陋足以惊骇天下人。跟我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便对他的为人有了了解;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十分信任他。国家没有主持政务的官员,我便把国事委托给他。他神情淡漠地回答,漫不经心又好像在加以推辞。我深感羞愧,终于把国事交给了他。没过多久,他就离开我走掉了,我内心忧虑像丢失了什么,好像整个国家没有谁可以跟我一道共欢乐似的。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其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屡,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孔子说:“我孔丘也曾出使到楚国,正巧看见一群小猪在吮吸刚死去的母猪的乳汁,不一会又惊惶地丢弃母猪逃跑了。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同类已经死去,母猪不能像先前活着时那样哺育它们。小猪爱它们的母亲,不是爱它的形体,而是爱支配那个形体的精神。战死沙场的人,他们埋葬时无须用棺木上的饰物来送葬,砍掉了脚的人对于原来穿过的鞋子,没有理由再去爱惜它,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根本。做天子的御女,不剪指甲不穿耳眼;婚娶之人只在宫外办事,不会再到宫中服役。为保全形体尚且能够做到这一点,何况德性完美而高尚的人呢?如今哀骀它他不说话也能取信于人,没有功绩也能赢得亲近,让人乐意授给他国事,还唯恐他不接受,这一定是才智完备而德不外露的人。”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鲁哀公问:“什么叫做才智完备呢?”孔子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能与不肖、诋毁与称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都是自然规律的运行;日夜更替于我们的面前,而人的智慧却不能窥见它们的起始。因此它们都不足以搅乱本性的谐和,也不足以侵扰人们的心灵。要使心灵平和安适,通畅而不失怡悦,要使心境日夜不间断地跟随万物融会在春天般的生气里,这样便会接触外物而萌生顺应四时的感情。这就叫做才智完备。”鲁哀公又问:“什么叫做德不外露呢?”孔子说:“均平是水留止时的最佳状态。它可以作为取而效法的准绳,内心里充满蕴含而外表毫无所动。所谓德,就是事得以成功、物得以顺和的最高修养。德不外露,外物自然就不能离开他了。”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有一天鲁哀公把孔子这番话告诉闵子,说:“起初我认为坐朝当政统治天下,掌握国家的纲纪而忧心人民的死活,便自以为是最通达的了,如今我听到至人的名言,真忧虑没有实在的政绩,轻率作践自身而使国家危亡。我跟孔子不是君臣关系,而是以德相交的朋友呢。”

                            闉跂支离无脣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甕?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一个跛脚、伛背、缺嘴的人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太细了。一个颈瘤大如瓮盎的人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十分喜欢他;再看看那些体形完整的人,他们的脖颈实在是太细太细的了。所以,在德行方面有超出常人的地方而在形体方面的缺陷别人就会有所遗忘,人们不会忘记所应当忘记的东西,而忘记了所不应当忘记的东西,这就叫做真正的遗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斵,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因而圣人总能自得地出游,把智慧看作是祸根,把盟约看作是禁锢,把推展德行看作是交接外物的手段,把工巧看作是商贾的行为。圣人从不谋虑,哪里用得着智慧?圣人从不砍削,哪里用得着胶着?圣人从不感到缺损,哪里用得着推展德行?圣人从不买卖以谋利,哪里用得着经商?这四种作法叫做天养。所谓天养,就是禀受自然的饲养。既然受养于自然,又哪里用得着人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有了人的形貌,不一定有人内在的真情。有了人的形体,所以与人结成群体;没有人的真情,所以是与非都不会汇聚在他的身上。渺小呀,跟人同类的东西!伟大呀,只有浑同于自然。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惠子对庄子说:“人原本就没有情欲的吗?”庄子说:“是这样的”。惠子说:“人如果没有情欲,怎么能称作人呢?”庄子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怎么能不称作人呢?”惠子说:“既然已经称作了人,又怎么能够没有情欲?”庄子回答说:“这并不是我所说的情欲呀。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人不因好恶,而致伤害自身的本性,常常顺任自然而不随意增添些什么。”惠子说:“不添加什么,靠什么来保有自己的身体呢?”庄子回答说:“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可不要因外在的好恶而致伤害了自己的本性。如今你外露你的心神,耗费你的精力,靠着树干吟咏,凭依几案闭目假寐。自然授予了你的形体,你却以‘坚’、‘白’的诡辩而自鸣得意!”

                            ◎ 卷六 内篇·大宗师【回目录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 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 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 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 知。
                                能够通晓天地自然的运化之道,并且了解人的作为,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点。能够通晓自然运化之理,是顺应自然而知;明白人的行为,是用其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顺其智力所不能知道的,直到享尽天年而不半途而废,这就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了,虽然这样,其中还是有隐忧存在。正确的认识必须依赖于一定的条件,而这个条件却是不断变化的,何以知道我所说的出于自然不是人为的呢?我所说的人为不是出于自然呢?先有“真人”然后才有真知。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 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 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什么叫做“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倚众凌寡,不自恃成功雄踞他人,也不图谋琐事。像这样的人,错过了时机不后悔,赶上了机遇不得意。象这样的人,登上高处不颤栗,下到水里不会沾湿,进入火中不觉灼热。这只有智慧能通达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像这样。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 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
                                古时候的“真人”,他睡觉时不做梦,他醒来时不忧愁,他吃东西时不求甘美,他呼吸时气息深沉。“真人”呼吸凭借的是着地的脚根,而一般人呼吸则靠的只是喉咙。被人屈服时,言语在喉前吞吐就像哇哇地曼语。那些嗜好和欲望太深的人,他们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 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 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 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 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 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 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 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时候的“真人”,不懂得喜悦生存,也不懂得厌恶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无拘无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来了罢了。不忘记自己从哪儿来,也不寻求自己往哪儿去,承受什么际遇都欢欢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损害大道,也不用人为的因素去帮助自然。这就叫“真人”。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容颜淡漠安闲,他的面额质朴端严;冷肃得像秋天,温暖得像春天,高兴或愤怒跟四时更替一样自然无饰,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称而没有谁能探测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谛。所以古代圣人使用武力,灭掉敌国却不失掉敌国的民心;利益和恩泽广施于万世,却不是为了偏爱什么人。乐于交往取悦外物的人,不是圣人;有偏爱就算不上是“仁”;伺机行事,不是贤人;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辅,算不上是君子;办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有识之士;丧失身躯却与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样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适世人的人所安适,而不是能使自己得到安适的人。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 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 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 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 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 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 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 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 也,是之谓真人。
                                古时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却又无所承受;态度安闲自然、特立超群而不执着顽固,襟怀宽阔虚空而不浮华;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兴,一举一动又像是出自不得已!容颜和悦令人喜欢接近,与人交往德性宽和让人乐于归依;气度博大像是宽广的世界!高放自得从不受什么限制,绵邈深远好像喜欢封闭自己,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好像忘记了要说的话。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当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用道德来遵循规律。把刑律当作主体的人,那么杀了人也是宽厚仁慈的;把礼仪当作羽翼的人,用礼仪的教诲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的人,是因为对各种事情出于不得已;用道德来遵循规律,就像是说大凡有脚的人就能够登上山丘,而人们却真以为是勤于行走的人。所以说人们所喜好的是浑然为一的,人们不喜好的也是浑然为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是浑一的,那些不同一的东西也是浑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跟自然同类,那些不同一的东西跟人同类。自然与人不可能相互对立而相互超越,具有这种认识的人就叫做“真人”。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 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生死是生命的必然过程,它好像昼夜运行不息,符合自然的规律。人是无法干预的,这都符合事物变化的情理,人皆以“天”为生父,而且爱戴它,何况对于卓然独立的大道呢!世人认为国君的才智、地位超过自己,应为其效忠而牺牲,何况对待卓绝的真人呢!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 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泉水枯竭了,鱼相互拥挤在陆地上,用呼吸的湿气相互滋润,用唾沫相互沾湿,还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与其赞美尧而非议桀,不如把他们都忘掉而与道化而为一。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 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 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 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 ,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 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 所待乎!
                                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并且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而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将船儿藏在大山沟里,将渔具藏在深水里,可以说是十分牢靠了。然而半夜里有个大力士把它们连同山谷和河泽一块儿背着跑了,睡梦中的人们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将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是适宜的,不过还是会有丢失。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而不会丢失,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实之情。人们只要承受了人的形体便十分欣喜,至于像人的形体的情况,在万千变化中从不曾有过穷尽,那快乐之情难道还能够加以计算吗?所以圣人将生活在各种事物都不会丢失的环境里而与万物共存亡。以少为善以老为善,以始为善以终为善,人们尚且加以效法,又何况那万物所联缀、各种变化所依托的“道”呢!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 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 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 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 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 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 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 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道”是真实而又确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无为和无形的;“道”可以感知却不可以口授,可以领悟却不可以面见;“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还未出现天地的远古时代“道”就已经存在;它引出鬼帝,产生天地;它在太极之上却并不算高,它在六极之下不算深,它先于天地存在还不算久,它长于上古还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用来统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合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会改变方位;太阳和月亮得到它,永远不停息地运行;堪坏得到它,用来入主昆仑山;冯夷得到它,用来巡游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来驻守泰山;黄帝得到它,用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用来居处玄宫;禹强得到它,用来立足北极;西王母得到它,用来坐阵少广山。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开始,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终结。彭祖得到它,从远古的有虞时代一直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它,用来辅佐武丁,统辖整个天下,乘驾东维星,骑坐箕宿和尾宿,而永远排列在星神的行列里。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 “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 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 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 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 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 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 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 者也。”
                                南伯子葵问女偊说:“你年岁这样大,而容颜却像童子,这是什么原因呢?”女偊回答道:“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习吗?”女偊说:“唉!怎么可以学呢!你不是能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的天赋却没有圣人虚心散淡的心境,我有圣人虚心散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的天赋。我想用虚心散淡来教诲他,差不多他果真能够成为圣人吧?道不易学,用圣人之道,去传授圣人之才,那就容易了。我还是有保留地把大道传授给他,三日之后他就能遗忘天下;他既已遗忘天下,我又有保留地把大道传授给他,七日之后他能遗忘万物;他既已遗忘万物,我又有保留地将大道传授给他,九日之后他能忘掉自身;他既已遗忘自身,而后他便能够彻悟;他能够明彻,而后就能够体悟大道,他能体悟大道,而后他就能超越古今的时空界限;他能超越古今,而后他就能达到无生无死的最高境界。死者未曾来,生者未曾生。大道作为万物之宗,无所不送,无所不迎,无所不毁,无所不成。这就叫做‘撄宁’。所谓‘撄宁’,就是说虽置身纷纭扰动、交争互触之地却不受干扰,而后才能修炼成虚寂宁静的心境。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 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 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南伯子葵又问:“你偏偏是怎么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说:“我从副墨(文字)的儿子那里听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背诵)的孙子那里听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目视明晰)那里听到的,瞻明从聂许(附耳私语)那里听到的,聂许从需役(勤行不怠)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吟咏领会)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深远虚寂)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高旷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迷茫而无所本)那里听到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 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 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 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 ,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左“足”右“鲜”)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 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摆谈说:“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谁能够通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启发,我们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个人都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契却不说话,于是相互交往成为朋友。不久子舆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阴阳二气不和酿成如此灾害,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好像没有生病似的,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自己,说:“哎呀,造物者竟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 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 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 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 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子祀说:“你讨厌这曲屈不伸的样子吗?”子舆回答:“没有,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便用它来报晓;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便用它来打斑鸠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变化成为车轮,把我的精神变化成骏马,我就用来乘坐,难道还要更换别的车马吗?至于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倒悬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事物的变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经很久很久,我又怎么能厌恶自己现在的变化呢?”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 “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 ?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 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 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 ,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 :‘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 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 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气息急促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说:“嘿,走开!不要惊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子犁靠着门跟子来说话:“伟大啊,造物者!又将把你变成什么,把你送到何方?把你变化成老鼠的肝脏吗?把你变化成虫蚁的臂膀吗?”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东西南北,他们都只能听从吩咐调遣。自然的变化对于人,则不啻于父母;它使我靠拢死亡而我却不听从,那么我就太蛮横了,而它有什么过错呢!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金属熔解后跃起说‘我将必须成为良剑莫邪’,冶炼工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把整个浑一的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者当作高超的冶炼工匠,用什么方法来驱遣我而不可以呢?”于是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人间。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 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 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互结交为朋友,他们说:“谁能在无心中相交,在无迹中相助呢?谁能登天绝尘,徘徊于太虚,相忘有生,与道同游于无穷之境呢?”他们都会心地相视而笑,彼此心意相通,无所违背。于是他们就相互结交为朋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 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 ,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 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 ?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 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 ,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 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疒丸)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 ,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 人之耳目哉!”
                                他们相交不久,子桑户死去,尚未埋葬。孔子听到子桑户死去的噩耗,便派子贡前去吊唁和帮助治丧。子琴张和孟子反却一个编撰词曲,一个弹琴,相互应和而歌唱,他们说:“哎呀,桑户啊!哎呀,桑户啊!你已经复归大道,我们尚且为人啊!”子贡快步走到他们跟前说:“请问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合乎礼仪吗?”子琴张和孟子反相视而笑道:“你们这种人哪里会懂礼的真正意义呢!”子贡回去,把所见所闻告诉给孔子,说:“他们都是何等人呢!他们没有德行修养,而把形骸置之度外,对着尸体歌唱,全无哀戚之色,不知称他们为何等人。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孔子说:“他们都是超脱凡人,逍遥于世外的人,我孔丘只是生活在礼仪法度里,世外之人和世内之人彼此不相干。我派你去吊唁子桑户看来我是何等鄙陋啊!他们正在与造物者结成伴侣,而与大道浑然一体。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附生在人身上的多余的瘤,把人的死亡看作皮肤上的脓疮溃破。像他们这样的人,又哪里知道生死的差别!假借于不同物体,而共成一身;忘掉身上的肝胆,忘掉向在上的耳目;从生到死,循环往复,不见头绪;茫然无所挂牵地逍遥于世外,彷徨于空寂无为之荒野。他们又怎么能地去做烦琐的世俗礼仪,让众人听闻和观看呢!”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 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 ,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 。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 君子,天之小人也。”
                                子贡说:“那么,先生将依从方外还是依从方内呢?”孔子说:“我孔丘,是苍天施给刑罚的人。即使如此,我未能超脱,我还是与你共游于方内。”子贡说:“请问用什么方法呢?”孔子说:“鱼相生于水,人相生于道。相生于水的鱼,掘地成池而供养丰足;相生于道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平静。所以说:鱼相忘在江湖中,人相忘在大道里。”子贡说:‘请问什么叫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孔子说:“不同于世俗的方外之人,不同于世人却与大自然相合,所以说:大自然的小人,但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也就是大自然的小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 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 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 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 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 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 ,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 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 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 ,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颜回请教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时没有一滴眼泪,心中不觉悲伤,居丧时也不哀痛。这三个方面没有任何悲哀的表现,可是却因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真会有无其实而有其名的情况吗?颜回实在觉得奇怪。”孔子说:“孟孙才处理丧事的作法确实是尽善尽美了,大大超过了懂得丧葬礼仪的人。人们总希望从简治丧却不能办到,而孟孙才已经做到从简办理丧事了。孟孙才不过问人因为什么而生,也不去探寻人因为什么而死;不知道趋赴生,也不知道靠拢死;他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成为他应该变成的物类,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况且即将出现变化,怎么知道不变化呢?即将不再发生变化,又怎么知道已经有了变化呢!只有我和你呀,才是做梦似的没有一点儿觉醒的人呢!那些死去了的人惊扰了自身形骸却无损于他们的精神,犹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变却并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唯独孟孙才觉醒,人们哭他也跟着哭,这就是他如此居丧的原因。况且人们交往总借助形骸而称述自我,又怎么知道我所称述的躯体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梦中变成鸟便振翅直飞蓝天,你梦中变成鱼便摇尾潜入深渊。不知道今天我们说话的人,算是醒悟的人呢,还是做梦的人呢?心境快适却来不及笑出声音,表露快意发出笑声却来不及排解和消泄,安于自然的推移而且忘却死亡的变化,于是就进入到寂寥虚空的自然而浑然成为一体。”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 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 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把什么东西给予了你?”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得亲身实践仁义并明白无误地阐明是非’”。许由说:“你怎么还要来我这里呢?尧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将凭借什么游处于逍遥放荡、纵任不拘、辗转变化的道途呢?”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 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 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 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 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 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处于如此的境域。”许由说:“不对。有眼无珠的盲人没法跟他观赏佼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没法跟他赏鉴礼服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丽,据梁不再逞强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因为经过了‘道’的冶炼和锻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养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载精神的身躯而跟随先生呢?”许由说:“唉!这可是不可能知道的。我还是给你说个大概吧。‘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我伟大的宗师啊!把万物碎成粉末不是为了某种道义,把恩泽施于万世不是出于仁义,长于上古不算老,回天载地、雕创众物之形也不算技巧。这就进入‘道’的境界了。”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颜回说:“我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是指什么呢?”颜回说:“我已经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忘掉仁义,有可能入,然而还是没有进去。”过了几天,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又是指什么说呢?”颜回说:“我已经忘掉礼乐了。”孔子说:“忘掉礼乐,有可能入道,然而还是没有进入大道。”过了几天,颜回又去拜见孔子,说:“我又有进步了。”孔子说:“你的进步又是指什么说呢?”颜回说:“我静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惊奇而变容地说:“什么叫做静坐而忘掉一切呢?”颜回说:“毁废形体,泯灭见闻,抛弃形智,与大道浑然一体,这就叫做静坐而忘掉一切。”孔子说:“与大道浑同则无偏好,顺应大道的变化就不会滞守常理。你果真成为贤人了啊!那我孔丘也要修道而步你后尘了。”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 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 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 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 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连绵的阴雨下了十日,子舆说:“子桑恐怕已经困乏而饿倒。”便包着饭食前去给他吃。来到子桑门前,就听见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还弹着琴:“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声音微弱好像禁不住感情的表达,急促地吐露着歌词。子舆走进屋子说:“你唱诗歌,为什么是这种调子?”子桑回答说:“我在探寻使我达到如此极度困乏和窘迫的人,然而没有找到。父母难道会希望我贫困吗?苍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整个大地,大地没有偏私地托载着所有生灵,天地难道会单单让我贫困吗?寻找使我贫困的东西可是我没能找到。然而已经达到如此极度的困乏,还是‘命’啊!”

                                ◎ 卷七 内篇·应帝王【回目录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 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 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齧缺向王倪请教,问了四次,王倪都回答说不知道。齧缺因此高兴得跳了起来,把这事告诉蒲衣子。蒲衣子说:“现在你才知道了吧,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还心怀仁义,以此要结人心,虽然也获得了人心,却未能超然物外,而泰氏睡眠时呼吸舒缓,醒来时悠闲自在,任人把自己称为马,或是牛,他的心智真实不虚,他的品德纯真高尚,丝毫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肩吾见狂接舆。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肩吾曰:“告我 :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 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 外夫?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 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肩吾拜会隐士接舆。接舆说:“往日你的老师日中始用什么来教导你?”肩吾说:“他告诉我,做国君的一定要凭借自己的意志来推行法度,人们谁敢不听从而随之变化呢?”接舆说:“这是欺诳的做法,那样治理天下,就好像徒步下海开凿河道,让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难道去治理社会外在的表象吗?他们顺应本性而后感化他人,听任人们之所能罢了。鸟儿尚且懂得高飞躲避弓箭的伤害,老鼠尚且知道深藏于神坛之下的洞穴逃避熏烟凿地的祸患,而你竟然连这两种小动物本能地顺应环境也不了解!”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 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予方将与造物者 为人,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 圹埌之野。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 “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天根在殷阳游览,走到蓼水岸边,恰巧碰见无名人,便问道:“请问治理天下的办法。”无名人说:“走开!你这鄙陋的人,为何要问这些令人不快的问题!我正要和造物者结伴遨游,一旦厌烦就乘着像鸟一样轻盈清虚的气流,飞出天地四方之外,畅游于无何有之乡,歇息在广阔无边的旷野,你又为何要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触动我的心呢?”天根再次询问,无名人说:“你的心神要安于淡漠,你的形气要合于虚寂,顺着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掺杂私意,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 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猨狙之便执嫠之狗来藉。如是者,可 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 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 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阳子居拜见老聃,说:“倘若现在有这样一个人,他办事迅疾敏捷、强干果决,对待事物洞察准确、了解透彻,学‘道’专心勤奋从不厌怠。象这样的人,可以跟圣哲之王相比而并列吗?”老聃说:“这样的人在圣人看来,只不过就像聪明的小吏供职办事时为技能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的情况。况且虎豹因为毛色美丽而招来众多猎人的围捕,猕猴因为跳跃敏捷、狗因为捕物迅猛而招致绳索的拘缚。象这样的动物,也可以拿来跟圣哲之王相比而并列吗?”阳子居听了这番话脸色顿改,不安地说:“冒昧地请教圣哲之王怎么治理天下。”老聃说:“圣哲之王治理天下,功绩普盖天下却又像什么也不曾出自自己的努力,教化施及万物而百姓却不觉得有所依赖;功德无量没有什么办法称述赞美,使万事万物各居其所而欣然自得;立足于高深莫测的神妙之境,而生活在什么也不存在的世界里。”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 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 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 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郑国有一个名叫季咸的神巫,能够占卜人的生死存亡和祸福寿命,所预言的时间,哪年哪月哪日,都能如期发生,料事如神。郑国人见了他,因为害怕知道自己的凶日而都远远逃走。列子,却被他的神算所折服,回来后,便把此事告诉了壶子,说道:“当初我还以为先生的道术最高明了,没想到还有更加高深的。”壶子说:‘我教给你的都是外在的东西,还没有展现道的本质,难道你就认为自己得道了吗?就像有许多雌性的鸟而缺少雄性的鸟,又怎能生出卵来呢?你用表面的道与世人较量,希望得到肯定,所以才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迹,从而要给你相面。试着把他带来,让他给我看看相。”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 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 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正,是殆见吾杜德机 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 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列子入,以 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 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 “子之先生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 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以太冲莫胜,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 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 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 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 已。”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 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 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 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
                                    第二天,列子与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成了!不超过十来天了!我见他形色怪异。犹如湿灰一样毫无生机。”列子进去,泪水汪汪沾湿了衣裳,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给他看的是大地般的寂静,茫然一片,不动不止,他大概是看到我闭塞生机的景象,试着再让他进来看看。”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季咸一道拜见壶子。季咸走出门来就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遇上了我!症兆减轻了,完全有救了,我已经观察到闭塞的生机中神气微动的情况。”列子进到屋里,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将天与地那样相对而又相应的心态显露给他看,名声和实利等一切杂念都排除在外,而生机从脚跟发至全身。这样恐怕已看到了我的一线生机。试着再跟他一块儿来看看。”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季咸一道拜见壶子。季咸走出门来就对列子说:“你的先生心迹不定,神情恍惚,我不可能给他看相。等到心迹稳定,再来给他看相。”列子进到屋里,把季咸的话告诉给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把阴阳二气均衡而又和谐的心态显露给他看。这样恐怕看到了我内气持平、相应相称的生机。大鱼盘桓逗留的地方叫做深渊,静止的河水聚积的地方叫做深渊,流动的河水滞留的地方叫做深渊。渊有九种称呼,这里只提到了上面三种。试着再跟他一块儿来看看。”第二天,列子又跟神巫咸季一道拜见壶子。季咸还未站定,就不能自持地跑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没能追上,回来告诉壶子,说:“已经没有踪影了,让他跑掉了,我没能赶上他。”壶子说:“刚才我把我未曾显露出来的大道给他看。我给他看玄虚之象,且与他随和应付,他分不清彼我万物,因而感觉自己变得颓靡低顺,好像水滴随波逐流一样,所以他逃跑了。”这之后,列子深深感到像从不曾拜师学道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三年不出门。他帮助妻子烧火做饭,喂猪就像侍侯人一样。对于各种世事不分亲疏没有偏私,过去的雕琢和华饰已恢复到原本的质朴和纯真,像大地一样木然忘情地将形骸留在世上。虽然涉入世间的纷扰却能固守本真,并像这样终生不渝。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 。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 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不要承担的附加名誉,不要作为智慧的府库,不要担当事物的责任,不要成为智慧的主宰。体悟大道,应化没有穷尽;逍遥自在,游于无物之初。尽享自然所赋予的本性而不自现人为的所得,这正是虚寂无为的心境!至人用心犹如明镜,物来不迎,物去不送,物来应照。物去不留,顺应自然,不存私心,所以能够超脱物外而不为外物所害。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 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 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南海的帝王叫儵,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儵和忽时常在浑沌的境内相遇,浑沌对他们很好。儵和忽商量报答浑沌的深厚情谊,说:“人们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出来。”于是每天凿出一窍,到了第七天浑沌就死了。

                                    ◎ 卷一 外篇·骈拇【回目录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 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 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 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脚的大趾拇跟二趾拇连在了一起,手大拇指旁多长出一指,对于人体来说都是多余的东西。肉瘤、毒疮虽是后天所生,但对自然的本性来说,也是多余的,想方设法要施行仁义的念头,虽然比列于身体本身的五脏,却不是纯正的道德。因此,脚趾骈生,不过多连结了一块无用的肉;手上长六指,不过多长了一个无用的指头;超出了五脏之情,走上仁义的歪门邪道,只不过是小聪明而已。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 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 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 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 ,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 天下之至正也。
                                        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一个视觉明晰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搅乱五色、迷滥文彩、绣制出青黄相间的华丽服饰而炫人眼目吗?而离朱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听觉灵敏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搅乱五音、混淆六律,岂不是搅浑了金、石、丝、竹、黄钟、大吕的各种音调吗?而师旷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倡导仁义的人来说,难道不是矫擢道德、闭塞真性来捞取名声、而使天下的人们争相鼓噪信守不可能做到的礼法吗?而曾参和史鱼就是这样,超出本体的“多余”对于善于言辞的人来说,难道不是堆砌辞藻,穿凿文句、将心思驰骋于“坚白”诡辩的是非之中,而艰难疲惫地罗列无数废话去追求短暂的声誉吗?而杨朱和墨翟就是这样,所以说这些都是多余的、矫造而成的不正之法,绝不是天下的至道正理。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 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那纯正的道,不失去它的本性。所以合在一起不能算是‘骈趾’,分歧也不能算是‘枝指’。长的不能看作多余,短的不能看作不足。野鸭的腿虽短,给它接上一节就带来痛苦;鹤的脚虽长,截下一节就会带来悲哀。所以,本来长的不能截短,本来短的不能接长,没有什么可以忧虑的。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 ;枝于手者,齕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 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我想那仁义大概不是人的本性吧,那些仁者为何不施仁义的行为如此。况且对于脚趾并生的人来说,分裂两脚趾他就会哭泣;对于手指旁出的人来说,咬断歧指他也会哀啼。以上两种情况,有的是多于正常的手指数,有的是少于正常的脚趾数,而它们所导致的忧患却是一样的。如今世上的仁人,放目远视而忧虑人间的祸患;那些不仁的人,摒弃人的本真和自然而贪求富贵。唉!仁义难道不合人情吗?而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又怎么会那么喧嚣竞逐呢?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 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 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 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 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
                                        用规矩准绳来矫正形体,就是伤害了事物的本性;用绳索、粘胶来加固,就是侵蚀了事物的原貌;规定礼节和音调,和气地旅行仁义,用以安慰天下,就是违背了原始的常态。天下事物都有它的本原常态,这种本原常态就是指:曲的不用钩,直的不用绳,圆的不用规,方的不用矩,黏合的不用胶漆,捆绑的不用绳索。所以,天下事物任其自然而然地生长却不必知道生的缘故,万物存在而不知道存在的缘故。因而古今的道理并无两样,都是无法损害。那么,仁义为什么不断的如同胶漆黏合,绳索捆绑那样往复于人性道德之间,使天下人感到困惑呢?

                                        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 ,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
                                        小糊涂会迷失方向,大糊涂会丧失本性。凭什么知道是如此呢?自从虞舜标榜仁义而扰乱天下以来,天下之人没有不为仁义而疲于奔命的。这不就是以仁义错乱了本性吗?

                                        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 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 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
                                        所以我且来试论这个问题: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天下没有不因外物而错乱本性的,小人为了追求利益而牺牲自己,士人为了追求名声而牺牲自己,大夫为了维护家室而牺牲自己,圣人为了治理天下而牺牲自己,这四种人,事业虽不相同,名声虽不一样,但从损伤本性、自己这一点上看,却是相同的。

                                        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 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臧与谷二人同去放羊,都把羊丢失了,问臧当时在干什么。他说正在那里捧着简册读书;问谷当时在干什么,他说正在那里下棋。他们二人所做的事情虽不相同,但都丢失了羊。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 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伯夷死于首阳山下是为名,盗跖死于东陵之上是为利,他们二人所死的原因虽不同,但在丧生害性上却是相同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肯定伯夷而否定盗跖呢!

                                        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 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 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
                                        天下人都在为了某种目的而牺牲了自己,有的为仁义而死,世人称为君子;有的为财富而死,世人称之为小人。同样都是死,却有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如果以丧生害性来说,盗跖与伯夷本无两样,又何必去分什么君子、小人呢!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 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 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 ,非所谓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 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 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 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 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 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
                                        况且,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仁义,即使像曾参和史鰌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美;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甜、酸、苦、辣、咸五味,即使如同俞儿那样精通,也不是我所认为的完善;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声,即使如同师旷那样通晓音律,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聪敏;把自己的本性缀连于五色,即使如同离朱那样通晓色彩,也不是我所认为的视觉敏锐。我所说的完美,绝不是仁义之类的东西,而是比各有所得更美好罢了;我所说的完善,绝不是所谓的仁义,而是放任天性、保持真情罢了。我所说的聪敏,不是说能听到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审视自己罢了。我所说的视觉敏锐,不是说能看见别人什么,而是指能够看清自己罢了。不能看清自己而只能看清别人,不能安于自得而向别人索求的人,这就是索求别人之所得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得的人,也就是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能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的人。贪图达到别人所达到而不安于自己所应达到的境界,无论盗跖与伯夷,都同样是滞乱邪恶的。我有愧于宇宙万物本体的认识和事物变化规律的理解,所以就上一层说我不能奉行仁义的节操,就下一层说我不愿从事滞乱邪恶的行径。

                                        ◎ 卷二 外篇·马蹄【回目录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齕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 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 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 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 生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 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 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 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马的蹄可以用来踩踏霜雪,毛可以抵御风寒,饿了吃草,渴了喝水,性起时撒腿跳跃,这就是马的天性。即使有高台正殿,对它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等到世上出了伯乐,他说:“我善于驯服马。”于是就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毛,用剪刀修剔马鬃,凿削马蹄甲,烙制马印记,用络头和绊绳来拴连它们,用马槽和马床来围着它们,这样一来马便死掉十分之二三了。让它们饥饿口渴,让它们快速驱驰,让它们急骤奔跑,让它们步伐整齐,让它们行动整齐划一,前有马口横木和马络装饰的限制,后有皮鞭和竹条的威逼,这样一来死去的马就超过半数了。制陶工匠说:“我最善于整治粘土,我用粘土制成的器皿,圆的合乎圆规,方的应于角尺。”木匠说:“我最善于整治木材,我用木材制成的器皿,能使弯曲的合于钩弧的要求,笔直的跟墨线吻合。”粘土和木材的本性难道就是希望去迎合圆规、角尺、钩弧、墨线吗?然而还世世代代地称赞他们说,“伯乐善于驯养马”而“陶匠、木匠善于整治粘土和木材”,这也就是治理天下的人的过错啊!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 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 ,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 。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 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 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 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 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 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并不是这样。老百姓有他们固有不变的本能和天性,织布穿衣,耕种吃饭,这就是人类共有的德行和本能。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浑然一体没有一点儿偏私,这就叫做任其自然。所以上古时代人类天性保留的最完善,人们的行动总是那么持重自然,人们的目光又是那么专一质朴。正是在这个年代里,山野里没有路径和隧道,水面上没有船只和桥梁,各种物类共同生活,人类的居所相通相连而没有什么乡、县差别,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遂心地生长。因此禽兽可以用绳子牵引着游玩,鸟鹊的巢窠可以攀登上去探望。在那人类天性保留最完善的年代,人类跟禽兽同样居住,跟各种物类相互聚合并存,哪里知道什么君子、小人呢!人人都蠢笨而无智慧,人类的本能和天性也就不会丧失;人人都愚昧而无私欲,这就叫做“素”和“朴”。能够像生绢和原木那样保持其自然的本色,人类的本能和天性就会完整地留传下来。等到世上出了圣人,勉为其难地去倡导所谓仁,竭心尽力地去追求所谓义,于是天下开始出现迷惑与猜疑。放纵无度地追求逸乐的曲章,繁杂琐碎地制定礼仪和法度,于是天下开始分离了。所以说,原木没被分割,谁还能用它雕刻为酒器!一块白玉没被破裂,谁还能用它雕刻出玉器!人类原始的自然本性不被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人类固有的天性和真情不被背离,哪里用得着礼乐!五色不被错乱,谁能够调出文彩!五声不被搭配,谁能够应和六律!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夫马 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马知已此矣!夫加 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 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 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 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 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分解原木做成各种器皿,这是木工的罪过,毁弃人的自然本性以推行所谓仁义,这就是圣人的罪过!再说马,生活在陆地上,吃草喝水,高兴的时候就颈交颈相互摩擦,生气的时候就背对背相互踢撞,马的智巧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后来把车衡和颈轭加在它身上,把配着月牙形佩饰的辔头戴在它头上,那么马就会侧目怒视,僵着脖子抗拒轭木,暴戾不驯,或诡谲地吐出嘴里的勒口,或偷偷地脱掉头上的马辔。所以,马的智巧竟能做出与人对抗的态度,这完全是伯乐的罪过。上古赫胥氏的时代,黎民百姓居处不知道做些什么,走动也知道去哪里,口里含着食物嬉戏,鼓着吃饱的肚子游玩,人们所能做的就只是这样了。等到圣人出现,矫造礼乐来匡正天下百姓的形象,标榜不可企及的仁义来慰藉天下百姓的心,于是人们便开始千方百计地去寻求智巧,争先恐后地去竞逐私利,而不能终止。这也是圣人的罪过啊!

                                            ◎ 卷三 外篇·胠箧【回目录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藤,固扃鐍,此世俗之 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藤扃鐍之不 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为了对付撬箱子、掏口袋、开柜子的小偷而做防范准备,必定要收紧绳结、加固插闩和锁钥,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聪明作法。可是一旦大强盗来了,就背着柜子、扛着箱子、挑着口袋快步跑了,唯恐绳结、插闩与锁钥不够牢固哩。既然是这样,那么先前所谓的聪明作法,不就是给大盗作好了积聚和储备吗?所以我曾试图讨论这种情况,世俗所谓的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大盗守卫财物的吗?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 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 ,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 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 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 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 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当年的齐国,邻近的村邑遥遥相望,鸡狗之声相互听闻,鱼网所撒布的水面,犁锄所耕作的土地,方圆两千多里。整个国境之内,所有用来设立宗庙、社稷的地方,所有用来建置邑、屋、州、闾、乡、里各级行政机构的地方,何尝不是在效法古代圣人的作法!然而田成子一下子杀了齐国的国君也就窃据了整个齐国。他所盗窃夺取的难道又仅仅只是那样一个齐国吗?连同那里各种圣明的法规与制度也一块儿劫夺去了。而田成子虽然有盗贼的名声,却仍处于尧舜那样安稳的地位,小的国家不敢非议他,大的国家不敢讨伐他,世世代代窃据齐国。那么,这不就是盗窃了齐国并连同那里圣明的法规和制度,从而用来守卫他盗贼之身吗?所以我曾试图讨论这种情况,世俗的所谓聪明人,有不替大盗积聚财物的吗?所谓的圣人,有不替大盗防守财物的吗?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 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 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 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 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 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 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 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 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龙逢被斩首,比干被剖胸,苌弘被掏肚,子胥被抛尸江中任其腐烂。即使象上面四个人那样的贤能之士,仍不能免于遭到杀戮。因而盗跖的门徒向盗跖问道:“做强盗也有规矩和准绳吗?”盗跖回答说:“到什么地方会没有规矩和准绳呢?准确推测屋里储藏着什么财物,这就是圣明;率先进到屋里,这就是勇敢;最后退出屋子,这就是义气;能知道可否采取行动,这就是智慧;事后分配公平,这就是仁爱。以上五样不能具备,却能成为大盗的人,天下是没有的。”从这一点来看,善人不能通晓圣人之道便不能立业,盗跖不能通晓圣人之道便不能行窃;天下的善人少,而不善的人多,那么圣人给天下带来好处也就少,而给天下带来祸患也就多。所以说:嘴唇向外翻开牙齿就会外露受寒,鲁侯奉献的酒味道淡薄致使赵国都城邯郸遭到围困,圣人出现了因而大盗也就兴起了。抨击圣人,释放盗贼,天下方才能太平无事。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 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 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 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 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 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溪水干涸山谷显得格外空旷,山丘夷平深潭显得格外充实。圣人死了,那么大盗也就不会再兴起,天下也就平安无事了。圣人不死,大盗也就不会停止。即使让整个社会都重用圣人治理天下,那么这也是让盗跖之流获得最大的好处。圣人给天下人制定斗、斛来计量物品的多少,盗贼就连同斗斛一道盗窃走了;圣人给天下人制定秤锤、秤杆来计量物品的轻重,盗贼就连同秤锤、秤杆一道盗窃走了;圣人给天下人制定符、玺来取信于人,盗贼就连同符、玺一道盗窃走了;圣人给天下人制定仁义来规范人们的道德和行为,盗贼就连同仁义一道盗窃走了。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那些偷窃腰带环钩之类小东西的人受到刑戮和杀害,而窃夺了整个国家的人却成为诸侯;诸侯之门方才存在仁义。这不就是盗窃了仁义和圣智吗?所以,那些追随大盗、高居诸侯之位、窃夺了仁义以及斗斛、秤具、符玺之利的人,即使有高官厚禄的赏赐不可能劝勉,即使有行刑杀戮的威严不可能禁止。这些大大有利于盗跖而不能使他们禁止的情况,都是圣人的过错。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 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 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 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 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 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 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 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 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乱天下者 也,法之所无用也。
                                                所以说,鱼儿不可以脱离深潭,治国的权柄不能随便拿给人看。那些所谓的圣人,就是治理天下的权柄,是不可以展示给天下。所以,断绝圣人摒弃智慧,大盗就能中止;弃掷玉器毁坏珠宝,小的盗贼就会消失;焚烧符记破毁玺印,百姓就会朴实浑厚;打破斗斛折断秤杆,百姓就会没有争斗;尽毁天下的圣人之法,百姓方才可以谈论是非和曲直。拔掉律管,搅乱六律,毁折各种乐器,并且堵住师旷的耳朵,天下人方能保全他们原本的听觉;消除纹饰,离散五彩,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方才能保全他们原本的视觉;毁坏钩弧和墨线,抛弃圆规和角尺,弄断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方才能保有他们原本的智巧。因此说:“最大的智巧就好像是笨拙一样。”削除曾参、史?的忠孝,钳住杨朱、墨翟善辩的嘴巴,摒弃仁义,天下人的德行方才能混同而齐一。人人都保有原本的视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毁坏;人人都保有原本的听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忧患;人人都保有原本的智巧,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迷惑;人人都保有原本的秉性,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邪恶。那曾参、史?、杨朱、墨翟、师旷、工倕和离朱,都外露并炫耀自己的德行,而且用来迷乱天下之人,这就是圣治之法没有用处的原因。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 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 ,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 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 。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 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 好知之过也!
                                                你唯独不知道那盛德的时代吗?从前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人民靠结绳的办法记事,把粗疏的饭菜认作美味,把朴素的衣衫认作美服,把纯厚的风俗认作欢乐,把简陋的居所认作安适,邻近的国家相互观望,鸡狗之声相互听闻,百姓直至老死也互不往来。像这样的时代,就可说是真正的太平治世了。可是当今竟然达到使百姓伸长脖颈踮起脚跟说,“某个地方出了圣人”,于是带着干粮急趋而去,家里抛弃了双亲,外边离开了主上的事业,足迹交接于诸侯的国境,车轮印迹往来交错于千里之外,而这就是统治者追求圣智的过错。统治者一心追求圣智而不遵从大道,那么天下必定会大乱啊!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 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 罗落罯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 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 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 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 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 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 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弓弩、鸟网、弋箭、机关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鸟儿就只会在空中扰飞;钩饵、鱼网、鱼笼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鱼儿就只会在水里乱游;木栅、兽栏、兽网之类的智巧多了,那么野兽就只会在草泽里乱窜;伪骗欺诈、奸黠狡猾、言词诡曲、坚白之辩、同异之谈等等权变多了,那么世俗的人就只会被诡辩所迷惑。所以天下昏昏大乱,罪过就在于喜好智巧。所以天下人都只知道追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知道探索他所已经知道的;都知道非难他所认为不好的,却不知道否定他所已经赞同的,因此天下大乱。所以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辉,对下而言销解了山川的精华,居中而言损毁了四时的交替,就连附生地上蠕动的小虫,飞在空中的蛾蝶,没有不丧失原有真性的。追求智巧扰乱天下,竟然达到如此地步!自夏、商、周三代以来的情况就是这样啊,抛弃那众多淳朴的百姓,而喜好那钻营狡诈的谄佞小人;废置那恬淡无为的自然风尚,喜好那喋喋不休的说教。无休止的说教已经搞乱了天下啊!

                                                ◎ 卷四 外篇·在宥【回目录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
                                                    只听说听任天下安然自在地发展,没有听说要对天下进行治理。听任天下自在地发展,是因为担忧人们超越了原本的真性;宽容不迫各得其所,是因为担忧人们改变了自然的常态。天下人不超越原本的真性,不改变自然的常态,哪里用得着治理天下呢!从前唐尧治理天下,使天下人欣喜若狂人人都为有其真性而欢乐,这就不安宁了;当年夏桀治理天下,使天下人忧心不已人人都为有其真性而痛苦,这就不欢快了。不安宁与不欢快,都不是人们生活和处世的常态。不合于自然的常态而可以长久存在,天下是没有的。

                                                    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人们过度欢欣,定会损伤阳气;人们过度愤怒,定会损伤阴气。阴与阳相互侵害,四时就不会顺应而至,寒暑也就不会调和形成,这恐怕反倒会伤害自身吧!使人喜怒失却常态,居处没有定规,考虑问题不得要领,办什么事都半途失去章法,于是天下就开始出现种种不平,而后便产生盗跖、曾参、史?等各各不同的行为和作法。所以,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奖励人们行善也嫌不够,动员天下所有力量来惩戒劣迹也嫌不足,因此天下虽很大仍不足以用来赏善罚恶。自夏、商、周三代以来,始终是喋喋不休地把赏善罚恶当作当政之急务,他们又哪里有心思去安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真情呢!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狌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余儛之。吾若是何哉!
                                                    且,喜好目明,这是沉溺于五彩;喜好耳聪,这是沉溺于声乐;喜好仁爱,这是扰乱人的自然常态;喜好道义,这是违反事物的常理;喜好礼仪,这就助长了烦琐的技巧;喜好音乐,这就助长了淫乐;喜好圣智,这就助长了技艺;喜好智巧,这就助长了琐细之差的争辩。天下人想要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存留可以,丢弃也可以;天下人不想安定自然赋予的真情和本性,这八种作法,就会成为拳曲不伸、扰攘纷争的因素而迷乱天下了。可是,天下人竟然会尊崇它,珍惜它,天下人为其所迷惑竟达到如此地步!这种种现象岂止是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呀!人们还虔诚地谈论它,恭敬地传颂它,欢欣地供奉它,对此我将能够怎么样呢!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所以君子是迫不得已才治理天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任自然。顺任自然之后才能使天下人的本性和真情得到稳定的保持。所以说,把自身看得比天下还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把爱护自身看得比爱护天下还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寄付于他。因此,君子若不去敞开他的五藏欲望,不有意显露聪明,安居不动而神采奕奕,沉静缄默而感人深切,精神活动都合于自然,从容无为而万物的蕃殖就像炊气积累而升。我又何必需要去治理天下呢?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淖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囗调节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形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崔瞿子向老聃请教:“不治理天下,怎么能使人心向善?”老聃回答说:“你应谨慎而不要随意扰乱人心。人们的心情总是压抑便消沉颓丧而得志便趾高气扬,不过消沉颓丧或者趾高气扬都象是受到拘禁和伤害一样自累自苦,唯有柔弱顺应能软化刚强。端方而棱角外露容易受到挫折和伤害,情绪激烈时像熊熊大火,情绪低落时像凛凛寒冰。内心变化格外迅速转眼间再次巡游四海之外,静处时深幽宁寂,活动时腾跃高天。骄矜不禁而无所拘系的,恐怕就只是人的内心活动吧!“当年黄帝开始用仁义来扰乱人心,尧和舜于是疲于奔波而腿上无肉、胫上秃毛,用以养育天下众多的形体,满心焦虑地推行仁义,并耗费心血来制定法度。然而他还是未能治理好天下。此后尧将欢兜放逐到南方的崇山,将三苗放逐到西北的三峗,将共工放逐到北方的幽都,这些就是没能治理好天下的明证。延续到夏、商、周三代更是多方面地惊扰了天下的人民,下有夏桀、盗跖之流,上有曾参、史?之流,而儒家和墨家的争辩又全面展开。这样一来或喜或怒相互猜疑,或愚或智相互欺诈,或善或恶相互责难,或妄或信相互讥刺,因而天下也就逐渐衰败了;基本观念和生活态度如此不同,人类的自然本性散乱了,天下都追求智巧,百姓中便纷争迭起。于是用斧锯之类的刑具来制裁他们,用绳墨之类的法度来规范他们,用椎凿之类的肉刑来惩处他们。天下相互践踏而大乱,罪在扰乱了人心。因此贤能的人隐居于高山深谷之下,而帝王诸侯忧心如焚战栗在朝堂之上。当今之世,遭受杀害的人尸体一个压着一个,带着脚镣手铐而坐大牢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受到刑具伤害的人更是举目皆然,而儒家墨家竟然在枷锁和羁绊中挥手舞臂地奋力争辩。唉,真是太过份了!他们不知心愧、不识羞耻竟然达到这等地步!我不知道那所谓的圣智不是脚镣手铐上用作连接左右两部分的插木,我也不明白那所谓的仁义不是枷锁上用作加固的孔穴和木拴,又怎么知道曾参和史?之流不是夏桀和盗跖的先导!所以说,‘断绝圣人,抛弃智慧,天下就会得到治理而太平无事’。”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黄帝做了十九年天子,诏令通行天下,听说广成子居住在崆峒山上,特意前往拜见他,说:“我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至道的精华。我一心想获取天地的灵气,用来帮助五谷生长,用来养育百姓。我又希望能主宰阴阳,从而使众多生灵遂心地成长,对此我将怎么办?”广成子回答说:“你所想问的,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你所想主宰的,是万事万物的残留。自从你治理天下,天上的云气不等到聚集就下起雨来,地上的草木不等到枯黄就飘落凋零,太阳和月亮的光亮也渐渐地晦暗下来。然而谗谄的小人心地是那么偏狭和恶劣,又怎么能够谈论大道!”黄帝听了这一席话便退了回来,弃置朝政,筑起清心寂智的静室,铺着洁白的茅草,谢绝交往独居三月,再次前往求教。广成子头朝南地躺着,黄帝则顺着下方,双膝着地匍匐向前,叩头着地行了大礼后问道:“听说先生已经通晓至道,冒昧地请教,修养自身怎么样才能活得长久?”广成子急速地挺身而起,说:“问得好啊!来,我告诉给你至道。至道的精髓,幽深渺远;至道的至极,晦暗沉寂。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持守精神保持宁静,形体自然顺应正道。一定要保持宁寂和清静,不要使身形疲累劳苦,不要使精神动荡恍惚,这样就可以长生。眼睛什么也没看见,耳朵什么也没听到,内心什么也不知晓,这样你的精神定能持守你的形体,形体也就长生。小心谨慎地摒除一切思虑,封闭起对外的一切感官,智巧太盛定然招致败亡。我帮助你达到最光明的境地,直达那阳气的本原。我帮助你进入到幽深渺远的大门,直达那阴气的本原。天和地都各有主宰,阴和阳都各有府藏,谨慎地守护你的身形,万物将会自然地成长。我持守着浑一的大道而又处于阴阳二气调谐的境界,所以我修身至今已经一千二百年,而我的身形还从不曾有过衰老。”黄帝再次行了大礼叩头至地说:“先生真可说是跟自然混而为一了!”广成子又说:“来,我告诉你。宇宙间的事物是没有穷尽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尽头;宇宙间的事物是不可能探测的,然而人们却认为有个极限。掌握了我所说的道的人,在上可以成为皇帝,在下可以成为王侯;不能掌握我所说的道的人,在上只能见到日月的光亮,在下只能化为土块。如今万物昌盛可都生于土地又返归土地,所以我将离你而去,进入那没有穷尽的大门,从而遨游于没有极限的原野。我将与日月同光,我将与天地共存。向着我而来,我无所觉察!背着我而去,我无所在意!人们恐怕都要死去,而我还独自留下来吗?”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脾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脾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灾及草木,祸及止虫。意!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僊僊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得也。”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云将去东方游历,经过扶摇神树的枝旁时正好遇到鸿蒙。鸿蒙正在拍着大腿跳跃着游玩。云将见到他,惊疑地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问:“老先生是什么人?怎么会这样?”鸿蒙拍着大腿跳跃不停,对云将说:“游玩啊!”云将又说:“我想向您请教。”鸿蒙抬头看看云将说:“啊!”云将说:“上天之气不和谐,地上之气有郁结。六气不顺畅,四季变化不合节时。如今我想融合六气的精华去养护群生灵,怎么样去做呢?”鸿蒙拍着腿跳跃着回过头来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将没有得到答案。又过了三年,云将再次巡游东方,路经宋国的郊外恰好遇到鸿蒙。云将非常高兴,赶忙上前说:“你忘记我了吗?你忘记我了吗?”再次叩头行礼,希望鸿蒙教导。鸿蒙说:“随便游巡,不知道求取什么。散散漫漫,不知道去往哪里。游于纷纷扰扰之中,去体察宇宙的本真,我又知道什么。”云将说;“我也自认为无所用心,可百姓们却追随在我身后,我不得已同人民联系,现在又被人民仿效。想听听您的见解。”鸿蒙说:“扰乱了自然的常规,违背了事物的本性,自然的原貌被破坏了。野兽离散,鸟儿夜啼,草木遭灾,虫子遭难。噫!这是治理人民的罪过啊!”云将说:“但是我该怎么办?”鸿蒙说:“噫!你中毒太深了,快点就这样回去吧!”云将说:“我遇到你很不容易,想听听您的见解。”鸿蒙说;“噫!你去养心吧!你只要顺应自然无所作为,万物就会自生自灭。毁掉你的形体,堵塞你的听觉、视觉,常规和万物一起被忘记,与自然之气相融通,解除你的心虑,释放你的精神,无所用心而内心混沌。万物纷纭复杂,各自返归它的根本,各自返回根本而不带智巧,混混沌沌保持真性,终身不相违背。假如使用智巧,就会违背本真。不要询问它的名称,不要窥究它的实情,万物本来是会自然生长。”云将说:“你把道理传授给了我,告诉我要持守虚静,亲自去追求,今天才得到这个道理。”再次叩头行礼,起身告辞而去。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
                                                    世俗的人,都喜欢别人与自己相同,不喜欢别人与自己不同。希望别人跟自己相同,不希望别人跟自己不一样的人,总是把出人头地当作自己主要的内心追求。那些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人,何尝又能够真正超出众人呢!随顺众人之意当然能够得到安宁,可是个人的所闻总不如众人的技艺多才智高。希图治理邦国的人,必定是贪取夏、商、周三代帝王之利而又看不到这样做的后患的人。这样做是凭借统治国家的权力贪求个人的侥幸,而贪求个人的侥幸而不至于丧失国家统治权力的又有多少呢!他们中能够保存国家的,不到万分之一,而丧失国家的,自身一无所成而且还会留下许多祸患。可悲呀,拥有土地的统治者是何等的不聪明!拥有土地的国君,必然拥有众多的物品。拥有众多的物品却不可以受外物所役使,使用外物而不为外物所役使,所以能够主宰天下万物。明白了拥有外物又能主宰外物的人本身就不是物,岂只是治理天下百姓而已啊!这样的人已经能往来于天地四方,游乐于整个世界,独自无拘无束地去,又自由自在地来,这样的人就叫做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拥有万物而又超脱于万物的人,这就称得上是至高无上的贵人。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响。行乎无方。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至贵之人的教诲,就好像形躯对于身影,传声对于回响。有提问就有应答,竭尽自己所能,为天下人的提问作出应答。处心于没有声响的境界,活动在变化不定的地方,引领着人们往返于纷扰的世界,从而遨游在无始无终的浩渺之境,或出或进都无须依傍,像跟随太阳那样周而复始地没有尽头;容颜、谈吐和身形躯体均和众人一样,大家都是一样也就无所谓自身。无所谓自身,哪里用得着据有各种物象!看到了自身和各种物象的存在,这是过去的君子;看不到自身的各种物象的存在,这就跟永恒的天地结成了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低贱然而不可不听任的,是万物;卑微然而不可不随顺的,是百姓;不显眼然而不可不去做的,是事情;不周全然而不可不陈述的,是可供效法的言论;距离遥远但又不可不恪守的,是道义;亲近然而不可不扩展的,是仁爱;细末的小节不可不累积的,是礼仪;顺依其性然而不可不尊崇的,是德;本于一气然而不可不变化的,是道;神妙莫测然而不可不顺应的,是自然。所以圣人观察自然的神妙却不去帮助,成就了无暇的修养却不受拘束,行动出于道却不是事先有所考虑,符合仁的要求却并不有所依赖,接近了道义却不积不留,应合礼仪却不回避,接触琐事却不推迟,同于法度而不肆行妄为,依靠百姓而不随意役使,遵循事物变化的规律而不轻率离弃。万事万物均不可强为,但又不可不为。不明白自然的演变和规律,也就不会具备纯正的修养;不通晓道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办成。不通晓道的人,可悲啊!什么叫做道?有天道,有人道。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却处于崇高地位的,这就是天道,事必躬亲有所作为而积劳累苦的,这就是人道。君王就是天道,臣下就是人道。天道跟人道比较,相差实在太远,不能不细加体察。

                                                    ◎ 卷五 外篇·天地【回目录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
                                                        天地虽然很大,但是它们的运动和变化却是均衡的;事物虽然纷杂,处理它们的方法却是相同的;百姓虽然众多,决定他们言行的却是国君。国君就是有“德”而又受命于天的人,所以说:遥远的古代君主统治天下,好像什么都没做,一切都遵循着自然的法则。用道的观点来对待处理事物,那么掌管天下的国君就是正确的;用道的观点来看待职位的不同,那么君和臣各自承担的道义就分明了;用道的观念来看待各人的才干,那么天下的官吏都可以得到很好地管理;从道的观念笼统地观察,万事万物全都齐备,应有尽有。所以,通晓天地变化规律的,我们称之为“德”;万物运行所依靠的,我们称之为“道”;国君用来治理天下的,我们称之为“事”;那些创造性的才能,我们称之为“技”。技巧与事务相辅相成,事务与义理相辅相成,义理与德相辅相成,德与道相辅相成,道与天地万物相辅相成。所以说,古时候养育天下百姓的统治者,无所追求而天下富足,无所作为而万物自行变化发展,深沉宁寂而人心安定。《记》这本书上说:“通晓大道因而万事自然完满成功,无心获取因而鬼神敬佩贴服。”

                                                        夫子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显则明。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先生说:“道,是覆盖和托载万物的,多么广阔而盛大啊!君子不可以不敞开心胸排除一切有为的杂念。用无为的态度去做就叫做自然,用无为的态度去说就叫做顺应,给人以爱或给物以利就叫做仁爱,让各各不同的事物回归同一的本性就叫做伟大,行为不与众不同就叫做宽容,心里包容着万种差异就叫做富有。因此持守自然赋予的禀性就叫纲纪,德行形成就叫做建功济物,遵循于道就叫做修养完备,不因外物挫折节守就叫做完美无缺。君子明白了这十个方面,也就容藏了立功济物的伟大心志,而且像滔滔的流水汇聚一处似的成为万物的归往。像这样,就能藏黄金于大山,沉珍珠于深渊,不贪图财物,也不追求富贵;不把长寿看作快乐,不把夭折看作悲哀,不把通达看作荣耀,不把穷困看作羞耻;不把谋求举世之利作为自己的职分,不把统治天下看作是自己居处于显赫的地位。显赫就会彰明,然而万物最终却归结于同一,死与生也并不存在区别。”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万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
                                                        先生还说:“道,它居处沉寂犹如幽深宁寂的渊海,它运动恒洁犹如明澈清澄的清流。金石制成钟、磬的器物,不获取外力,没有办法鸣响,所以钟磬之类的器物即使存在鸣响的本能,却也不敲不响。万物这种有感才能有应的情况谁能准确地加以认识!具有盛德而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应该是持守素朴的真情往来行事而以通晓琐细事务为羞耻,立足于固有的真性而智慧通达于神秘莫测的境界。因此他的德行圣明而又虚广,他的心志即使有所显露,也是因为外物的探求而作出自然的反应。所以说,形体如不凭借道就不能产生,生命产生了不能顺德就不会明达。保全形体维系生命,建树盛德彰明大道,这岂不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吗?浩渺伟大啊!他们无心地有所感,他们又无心地有所动,然而万物都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呢!这就是具有盛德而又居于统治地位的人。道,看上去是那么幽暗深渺,听起来又是那么寂然无声。然而幽暗深渺之中却能见到光明的真迹,寂然无声之中却能听到万窍唱和的共鸣。幽深而又幽深能够从中产生万物,玄妙而又玄妙能够从中产生精神。所以道与万物相接,虚寂却能满足万物的需求,时时驰骋纵放却能总合万物成其归宿,无论是大还是小,是长还是短,是高还是远。”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黄帝在赤水的北岸游玩,登上昆仑山巅向南观望,不久返回而失落玄珠。派才智超群的智去寻找未能找到,派善于明察的离朱去寻找未能找到,派善于闻声辩言的喫诟去寻找也未能找到。于是让无智、无视、无闻的象罔去寻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黄帝说:“奇怪啊!象罔方才能够找到吗?”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驰,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絯,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
                                                        尧的老师叫许由,许由的老师叫齧缺,齧缺的老师叫王倪,王倪的老师叫被衣。尧问许由说:“齧缺可以做天子吗?我想借助于他的老师来请他做天子。”许由说:“恐怕天下也就危险了!齧缺这个人,耳聪目明智慧超群,行动办事快捷机敏,他天赋过人,而且竟然用人为的心智去对应并调和自然的禀赋。他明了该怎样禁止过失,不过他并不知晓过失产生的原因。让他做天子吗?他将借助于人为而抛弃天然,将会把自身看作万物归向的中心而着意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将会尊崇才智而急急忙忙地为求知和驭物奔走驰逐,将会被细末的琐事所役使,将会被外物所拘束,将会环顾四方,目不暇接地跟外物应接,将会应接万物而又奢求处处合宜,将会参与万物的变化而从不曾有什么定准。那样的人怎么能够做天子呢?即使这样,有了同族人的聚集,就会有一个全族的先祖;可以成为一方百姓的统领,却不能成为诸方统领的君主。治理天下,必将是天下大乱的先导,这就是臣子的灾害,国君的祸根。”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彀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在华巡视。华地守护封疆的人说:“啊,圣人!请让我为圣人祝愿吧。”“祝愿圣人长寿。”尧说:“用不着。”“祝愿圣人富有。”尧说:“用不着。”“祝愿圣人多男儿。”尧说:“用不着。”守护封疆的人说:“寿延、富有和多男儿,这是人们想得到的。你偏偏不希望得到,是为什么呢?”尧说:“多个男孩子就多了一层忧惧,多财物就多出了麻烦,寿命长就会多受些困辱。这三个方面都无助于培养无为的观念和德行,所以我谢绝你对我的祝愿。”守护封疆的人说:“起初我把你看作圣人呢,如今竟然是个君子。苍天让万民降生人间,必定会授给他一定的差事。男孩子多而授给他们的差事也就一定很多,有什么可忧惧的!富有了就把财物分给众人,有什么麻烦的!圣人总是象鹌鹑一样随遇而安、居无常处,象待哺雏鸟一样觅食无心,就像鸟儿在空中飞行不留下一点踪迹;天下太平,就跟万物一同昌盛;天下纷乱,就修身养性趋就闲暇;寿延千年而厌恶活在世上,便离开人世而升天成仙;驾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接的地方。寿延、富有、多男孩子所导致的多辱、多事、多惧都不会降临于我,身体也不会遭殃;那么还会有什么屈辱呢!”守护封疆的人离开了尧,尧却跟在他的后面,说:“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守护封疆的人说:“你还是回去吧!”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
                                                        唐尧统治天下,伯成子高立做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禹,伯成子高便辞去诸侯的职位而去从事耕作。夏禹前去拜见他,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作。夏禹快步上前居于下方,恭敬地站着问伯成子高道:“当年尧统治天下,先生立为诸侯。尧把帝位让给了舜,舜又把帝位让给了我,可是先生却辞去了诸侯的职位而来从事耕作。我冒昧地请问,这是为什么呢?”伯成子高说:“当年帝尧统治天下,不须奖励而百姓自然勤勉,不须惩罚而人民自然敬畏。如今你施行赏罚的办法而百姓还是不仁不爱,德行从此衰败,刑罚从此建立,后世之乱也就从此开始了。先生你怎么不走开呢?不要耽误我的事情!”于是低下头去用力耕地而不再理睬。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元气萌动宇宙源起的太初,一切只存在于“无”,而没有存在也就没有称谓;混一的状态就是宇宙的初始,不过混一之时,还远未形成各别的形体。万物从混一的状态中产生,这就叫做自得;未形成形体时禀受的阴阳之气已经有了区别,不过阴阳的交合却是如此吻合而无缝隙,这就叫做天命;阴气滞留阳气运动而后生成万物,万物生成生命的机理,这就叫做形体;形体守护精神,各有轨迹与法则,这就叫做本性。善于修身养性就会返归自得,自得的程度达到完美的境界就同于太初之时。同于太初之时心胸就会无比虚豁,心胸无比虚豁就能包容广大。混同合一之时说起话来就跟鸟鸣一样无心于是非和爱憎,说话跟鸟一样无别,则与天地融合而共存。混同合一是那么不露踪迹,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这就叫深奥玄妙的大道,也就如同返回本真而一切归于自然。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寓。’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
                                                        孔子向老聃请教:“有人研修和体验大道却好像跟大道相背逆,把不能认可的看作是可以认可的,把不正确的认为是正确的。善于辩论的人说:‘离析石的质坚和色白就好像高悬于天宇那样清楚醒目。’像这样的人可以称作圣人吗?”老聃说:“这只不过是聪明的小吏供职时为技艺所拘系、劳苦身躯担惊受怕的情况。善于捕猎的狗因为受到拘系而愁思,猿猴因为行动便捷而被人从山林里捕捉来。孔丘,我告诉你,告诉给你听不见而又说不出的道理。大凡人有了头和脚等具体的形体而无知无闻的很多,有形体的人跟没有形体、没有形状的道并存的却完全没有。或是运动或是静止,或是死亡或是生存,或是衰废或是兴盛,这六种情况全都出于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倘若果真存在着什么治理那也是人们遵循本性和真情的各自活动,忘掉外物,忘掉自然,它的名字就叫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这就可以说是与自然融为一体。”

                                                        将闾葂见季彻曰:“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民孰敢不辑!’”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其观台多物,将往投迹者众。”将闾葂覤覤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将闾葂拜见季彻说:“鲁国国君对我说:‘请让我接受你的指教。’我一再推辞可是鲁君却不答应,我已经对他说了,不知道对还是不对,请让我试着说给你听。我对鲁国国君说:‘你必须躬身实行恭敬和节俭,选拔出公正、忠诚的臣子管理政务而没有偏护与私心,这样百姓谁敢不和睦!’”季彻听了后俯身大笑说:“像你说的这些话,对于帝王的准则,恐怕就像是螳螂奋起臂膀企图阻挡车轮一样,必定不能胜任。况且像这样,那一定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就像那高高的观楼和亭台,众多事物必将归往,投向那里的人也必然很多。”将闾葂吃惊地说:“我对于先生的谈话实在感到茫然。虽然这样,还是希望先生谈谈大概。”季彻说:“伟大的圣人治理天下,让民心纵放自由不受拘束,使他们在教化方面各有所成,在陋习方面各有所改,完全消除伤害他人的用心而增进自我教化的思想,就像本性在驱使他们活动,而人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像这样,难道还用得着尊崇尧舜对人民的教化,而看轻浑沌不分的状态吗?希望能同于天然自得而心境安定哩!”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於于以盖众,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
                                                        子贡到南边的楚国游历,返回晋国,经过汉水的南沿,见一老丈正在菜园里整地开畦,打了一条地道直通到井边,抱着水瓮浇水灌地,吃力地来来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子贡见了说:“如今有一种机械,每天可以浇灌上百个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颇多,老先生你不想试试吗?”种菜的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子贡说:“应该怎么做呢?”子贡说:“用木料加工成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就像从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犹如沸腾的水向外溢出一样,它的名字就叫做桔槔。”种菜的老人变了脸色讥笑着说:“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到这样的话,有了机械之类的东西必定会出现机巧之类的事,有了机巧之类的事必定会出现机变之类的心思。机变的心思存留在胸中,那么不曾受到世俗沾染的纯洁空明的心境就不完整齐备;纯洁空明的心境不完备,那么精神就不会专一安定;精神不能专一安定的人,大道也就不会充实他的心田。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说的办法,只不过感到羞辱而不愿那样做呀。”子贡满面羞愧,低下头去不能作答。隔了一会儿,种菜的老人说:“你是干什么的呀?”子贡说:“我是孔丘的学生。”种菜的老人说:“你不就是那具有广博学识并处处仿效圣人,夸诞矜持盖过众人,自唱自和哀叹世事之歌以周游天下卖弄名声的人吗?你要抛弃你的精神和志气,废置你的身形体骸,恐怕就可以逐步接近于道了吧!你自身都不善于修养和调理,哪里还有闲暇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这里耽误我的事情!”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识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子贡大感惭愧神色顿改,怅然若失而不能自持,走出三十里外方才逐步恢复常态。子贡的弟子问道:“先前碰到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呀?先生为什么见到他面容大变顿然失色,一整天都不能恢复常态呢?”子贡说:“起初我总以为天下圣人就只有我的老师孔丘一人罢了,不知道还会有刚才碰上的那样的人。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听说到,办事要寻求可行,功业要寻求成就。用的力气要少,获得的功效要多,这就是圣人之道。如今却竟然不是这样。持守不道的人德行才完备,德行完备的人身形才完整,身形完整的人精神才健全。精神健全方才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他们寄托形骸于世间跟万民生活在一起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到哪里,内心世界深不可测德行淳厚而又完备啊!功利机巧必定不会放在他们那种人的心上。像那样的人,不同于自己的心志不会去追求,不符合自己的思想不会去做。即使让天下人都称誉他,称誉的言词合乎他的德行,他也孤高而不顾;即使让天下人都非议他,非议使其名声丧失,他也无动于衷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议和赞誉,对于他们既无增益又无损害,这就叫做德行完备的人啊!我只能称作心神不定为世俗尘垢所沾染的人。”子贡回到鲁国,把路上遇到的情况告诉给孔子。孔子说:“那是研讨和实践浑沌氏主张的人,他们了解自古不移浑沌无别的道理,不懂得需要顺乎时势以适应社会的变化,他们善于自我修养调理精神,却不善于治理外部世界。那明澈白静到如此素洁,清虚无为回返原始的朴质,体悟真性持守精神,优游自得地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么会不感到惊异呢?况且浑沌氏的主张和修养方法,我和你又怎么能够了解呢?”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是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溟。”
                                                        谆芒向东到大海去,正巧在东海之滨遇到苑风。苑风问道:“你打算去哪儿呢?”谆芒说:“打算去大海。”苑风又问:“去做什么呢?”谆芒说:“大海作为一种物象,江河注入它不会满溢,不停地舀取它不会枯竭;因而我将到大海游乐。”苑风说:“那么,先生无意关心庶民百姓吗?希望能听到圣人之治。”谆芒说:“圣人之治吗?设置官吏施布政令但处处合宜得体;举贤任才而不遗忘一个能人,让每个人都能看清事情的真情实况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行为和谈吐人人都能自觉自动而自然顺化,挥挥手示示意,四方的百姓没有谁不汇聚而来,这就叫圣人之治。”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关于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谆芒说:“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居处时没有思索,行动时没有谋虑,心里不留存是非美丑。四海之内人人共得其利就是喜悦,人人共享财货便是安定;那悲伤的样子像婴儿失去了母亲,那怅然若失的样子又像行路时迷失了方向。财货使用有余却不知道自哪里来,饮食取用充足却不知道从哪儿出。这就是顺应外物凝神自得的人的仪态举止。”苑风说:“希望再能听到什么是神人。”谆芒说:“精神超脱物外的神人驾驭着光亮,跟所有事物的形迹一道消失,这就叫普照万物。穷尽天命和变化的真情,与天地同乐,因而万事都自然消亡,万物也就自然回复真情,这就叫混同玄合没有差异。”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看武王伐纣的部队。赤张满稽说:“周武王还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天下遭遇这种祸患。”门无鬼说:“天下太平无事而后有虞氏才去治理呢,还是天下动乱才去治理呢?”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无事是人们的心愿,又为什么还要考虑有虞氏的盛德而推举他为国君呢!有虞氏替人治疗头疮,毛发脱落而成秃子方才敷设假发,正如有了疾病方才会去求医。孝子操办药物用来调治慈父的疾病,他的面容多么憔悴,而圣人却以这种情况为羞。盛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任使能人;国君居于上位如同树颠高枝无心在上而自然居于高位,百姓却像无知无识的野鹿无所拘束;行为端正却不知道把它看作道义,相互友爱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仁爱,敦厚老实却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诚,办事得当却不知道把它看作信义;无心地活动而又相互支使却不把它看作恩赐。所以行动之后不会留下痕迹,事成之后不会留传后代。”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也,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不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谄媚他的国君,这是忠臣、孝子尽忠尽孝的极点。凡是父母所说的便都加以肯定,父母所做的便都加以称赞,那就是世俗人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说的就都加以应承,君王所做的就都加以奉迎,那就是世俗人所说的不良之臣。可是人们却不了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确的吗?而世俗人所谓正确的便把它当作是正确的,世俗人所谓好的便把它当作是好的,却不称他们是谄谀之人。这样,世俗的观念和看法岂不比父母更可崇敬、比君王更可尊崇了吗?说自己是个谗谄的人,定会勃然大怒颜容顿改;说自己是个阿谀的人,也定会忿恨填胸面色剧变。可是一辈子谗谄的人,一辈子阿谀的人,又只不过看作是用巧妙的譬喻和华丽的辞藻以博取众人的欢心,这样,终结和初始、根本和末节全都不能吻合。穿上华美的衣裳,绣制斑烂的纹彩,打扮艳丽的容貌,讨好献媚于举世之人,却不自认为那就是谗谄与阿谀。跟世俗人为伍,是非观念相通,却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的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三个人在一起行走其中一个人迷惑,所要去到的地方还是可以到达的,因为迷惑的人毕竟要少些;三个人中两人迷惑就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占优势。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导向,也不可能有所帮助。这不令人可悲吗?高雅的音乐世俗人不可能欣赏,折杨、皇华之类的民间小曲,世俗人听了都会欣然而笑。所以高雅的谈吐不可能留在世俗人的心里,而至理名言也不能从世俗人的口中说出,因为流俗的言谈占了优势。让其中两个人迷惑而弄错方向,因而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达。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即使寻求导向,怎么可能到达呢!明知不可能到达却要勉强去做,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弃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去寻根究底,还会跟谁一道忧愁!丑陋的人半夜里生下孩子,立即拿过火来照看,心情急切地唯恐生下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丑陋。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百年的大树,伐倒剖开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用青、黄二色彩绘出美丽的花纹,而余下的断木则弃置在山沟里。雕刻成精美酒器的一段木料比起弃置在山沟里的其余木料,美好的命运和悲惨的遭遇之间就有了差别,不过对于失去了原有的本性来说却是一样的。盗跖与曾参、史?,行为和道义上存在着差别,然而他们失却人所固有的真性却也是一样的。大凡丧失真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种颜色扰乱视觉,使得眼睛看不明晰;二是五种乐音扰乱听力,使得耳朵听不真切;三是五种气味薰扰嗅觉,困扰壅塞鼻腔并且直达额顶;四是五种滋味秽浊味觉,使得口舌受到严重伤害;五是取舍的欲念迷乱心神,使得心性驰竞不息、轻浮躁动。这五种情况,都是生命的祸害。可是,杨朱、墨翟竟不停地奋力追求而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却不是我所说的优游自得。得到什么反而为其所困,也可以说是有所得吗?那么,斑鸠鸮鸟关于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况且取舍于声色的欲念像柴草一样堆满内心,皮帽羽冠、朝板、宽带和长裙捆束于外,内心里充满柴草栅栏,外表上被绳索捆了一层又一层,却瞪着大眼在绳索束缚中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或者受到挤压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关在圈栅、牢笼中,也可以算是优游自得了。

                                                        ◎ 卷六 外篇·天道【回目录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自然规律的运行从不曾有过停留和积滞,所以万物得以生成;帝王统治的规律也从不曾有过停留和积滞,所以天下的百姓归顺;圣人对宇宙万物的看法和主张也没有积滞,所以四海之内的人都来归顺。明白于自然,通晓于圣哲,对于了解帝王之德的人来说,上下四方相通和四季的畅达,全都是自身的运动,晦迹韬光不露形迹从不损伤静寂的心境。圣明的人内心宁寂,不是说宁寂美好,所以才去追求宁寂;各种事物都不能动摇和扰乱他的内心,因而心神才虚空宁寂犹如死灰。水在静止时便能清晰地照见人的须眉,水的平面合乎水平测定的标准,高明的工匠也会取之作为水准。水平静下来尚且清澄明澈,又何况是人的精神!圣明的人心境是多么虚空宁静啊!可以作为天地的明镜,可以作为万物的明镜。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天地的基准,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所以古代帝王和圣明的人都停留在这一境界上。停留在这一境界上便心境空明虚淡,空灵虚淡也就会显得充实,心境充实就能合于自然之理了。心境虚空才会平静宁寂,平静宁寂才能自我运动,没有干扰地自我运动也就能够无不有所得。虚静便能无为,无为使任事的人各尽其责。无为也就从容自得,从容自得的人便不会身藏忧愁与祸患,年寿也就长久了。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的根本。明白这个道理而居于帝王之位,就象唐尧作为国君;明白这个道理而居于臣下之位,就象虞舜作为臣属。凭借这个道理而处于尊上的地位,就算是帝王治世的盛德;凭借这个道理而处于庶民百姓的地位,就算是通晓了玄圣素王的看法和主张。凭借这个道理退居闲游于江海,山林的隐士就推心折服;凭借这个道理进身仕林而安抚世间百姓,就能功业卓著名扬四海而使天下大同。清静而成为玄圣,行动而成为帝王,无为方才能取得尊尚的地位,保持淳厚素朴的天性天下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跟他媲美。明白天地以无为为本的规律,这就叫做把握了根本和宗原,而成为跟自然谐和的人;用此来均平万物、顺应民情,便是跟众人谐和的人。跟人谐和的,称作人乐;跟自然谐和的,就称作天乐。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庄子说:“我的老师啊!我的老师啊!拥有(具备、承载着、负担着)万物并不认为那是罪行,恩泽施及万世而不以仁爱自居,生命长于远古而不自认为是长寿,覆天载地、雕刻众物之形而不觉得自己智巧,这就叫做天乐。所以说:‘懂得天乐的人,他活在世上顺应自然地运动,他离开人世混同万物而变化。平静时跟阴气同宁寂,运动时跟阳气同波动。’因此体察到天乐的人,不会受到天的抱怨,不会受到人的非难,不会受到外物的牵累,不会受到鬼神的责备。所以说:‘运动时合乎自然的运行,静止时犹如大地一样宁寂,内心安定专一统驭天下;鬼魔不会作祟,神魂不会疲惫,内心专一安定万物无不折服归附。’这些话就是说把虚空宁静推及到天地,通达于万物,这就叫做天乐。所谓天乐,就是圣人的爱心,用以养育天下人。”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帝王的德行,以天地为根本,以道德为中心,以顺应无为而治为常规。帝王无为,役使天下人而且闲暇有余;臣子有为,为天下事竭心尽力而且唯恐不足。因此,古时候的人都看重帝王无为的态度。处于上位的帝王无为,处于下位的臣子也无为,这样臣子跟帝王的态度相同,臣子跟帝王相同那就不象臣子了;处于下位的臣子有为,处于上位的帝王也有为,这样帝王跟臣子的作法就相同了,帝王跟臣子相同那就不象帝王了。帝王必须无为方才能役用天下,臣子必须有为而为天下所用,这是天经地义不能随意改变的规律。所以,古代统治天下的人,智慧即使能笼络天地,也从不亲自去思虑;口才即使能周遍万物,也从不亲自去言谈;才能即使能雄踞海内,也从不亲自去做。上天并不着意要产生什么而万物却自然变化产生,大地并不着意要长出什么而万物却自然繁衍生长,帝王能够无为天下就会自然得到治理。所以说没有什么比上天更为神妙,没有什么比大地更为富饶,没有什么比帝王更为伟大。因此说帝王的德行能跟天地相合。这就是驾驭天地、驱遣万物而任用天下人的办法。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
                                                            道德存在于上古,仁义则推行于当今;治世的纲要掌握在帝王手里,繁杂的事务留在臣子的操劳中。军队和各种兵器的运用,这是德化衰败的表现;奖赏处罚利导惩戒,并且施行各种刑法,这是诲谕衰败的表现;礼仪法规度量计数,对事物实体和称谓的比较和审定,这是治理衰败的表现;钟鼓的声音,用鸟羽兽毛装饰的仪容,这是声乐衰败的表现;痛哭流涕披麻戴孝,不同规格的隆重或省简的丧服,这是哀伤情感不能自然流露的表现。这五种微末之举,等待精神的自然运行和心智的正常活动,方才能排除矫矜、率性而生。

                                                            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追求末节的情况,古人中已经存在,但并不是用它来作为根本。国君为主而臣下从属,父亲为主而子女从属,兄长为主而弟弟从属,年长为主而年少从属,男子为主而妇女从属,丈夫为主而妻子从属。尊卑、先后,这都是天地运行的规律,所以古代圣人取而效法之。上天尊贵,大地卑下,这是神明的位次;春夏在先,秋冬在后,这是四季的序列。万物变化而生,萌生之初便存在差异而各有各的形状;盛与衰的次第,这是事物变化的流别。天与地是最为神圣而又玄妙的,尚且存在尊卑、先后的序列,何况是社会的治理呢!宗庙崇尚血缘,朝廷崇尚高贵,乡里崇尚年长,办事崇尚贤能,这是永恒的大道所安排下的秩序。谈论大道却非议大道安排下的秩序,这就不是真正在尊崇大道;谈论大道却非议体悟大道的人,怎么能真正获得大道!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因此,古代通晓大道的人,首先阐明自然的规律而后才是道德,道德已经阐明而后才是仁义,仁义已经阐明而后才是职守,职守已经明确而后才是事物的外形和称谓,外形和称谓已经明确了而后才是依其才而任其职,依才任职已经明确而后才是恕免或废除,恕免或废除已经明确而后才是是非,是非明确而后才是赏罚。赏罚明确因而愚钝与聪颖的人都能相处合宜,尊贵和卑贱的人也都能各安其位;仁慈贤能和不良的人也才能都袭用真情。必须区分各自不同的才能,必须遵从各自不同的名分。用这样的办法来侍奉帝王,用这样的办法来养育百姓,用这样的办法来管理万物,用这样的办法来修养自身;智谋不宜用,必定归依自然,这就叫做天下太平,也就是治理天下的最高境界。

                                                            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因此古书上说:“有形体,有名称。”明了并区分事物的形体和称谓,古代就有人这样做,不过并不是把形、名的观念摆在首位。古时候谈论大道的人,从说明事物自然规律开始经过五个阶段方才可以称述事物的形体和名称,经过九个阶段方才可以谈论关于赏罚的问题。唐突地谈论事物的形体和称谓,不可能了解“形名”问题演绎的根本;唐突地讨论赏罚问题,不可能知晓赏罚问题的开始。把上述演绎顺序倒过来讨论,或者违背上述演绎顺序而辩说的人,只能是为别人所统治,怎么能去统治别人!离开上述顺序而唐突地谈论形名和赏罚,这样的人即使知晓治世的工具,也不会懂得治世的规律;可以用于天下,而不足以用来治理天下;这种人就称做辩士,即只能认识事物一隅的浅薄之人。礼仪法规计数度量,对事物的形体和名称比较和审定,古时候就有人这样做,这都是臣下侍奉帝王的作法,而不是帝王养育臣民的态度。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过去舜曾向尧问道:“你作为天子用心怎么样?”尧说:“我从不侮慢庶民百姓,也不抛弃生活无计走投无路的穷苦人民,为死者苦苦焦虑,很好地对待留下的幼子并悲悯那些妇人。这些就是我用心的方式。”舜说:“这样做好当然是很好了,不过还说不上伟大。”尧说:“如此那么将怎么办呢?”舜说:“自然而成形迹安宁,象日月照耀,四季运行,象昼夜交替,形成常规,象云彩随风飘动,雨点布施万物。”尧说:“整日里纷纷扰扰啊!你,跟自然相合;我,跟人事相合。”天和地,自古以来是最为伟大的,黄帝、尧、舜都共同赞美它。所以,古时候统治天下的人,做些什么呢?仿效天地罢了。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孔子想把书保藏到西边的周王室去。子路出主意说:“我听说周王室管理文典的史官老聃,已经引退回到家乡隐居,先生想要藏书,不妨暂且经过他家问问一件。”孔子说:“好。”孔子前往拜见老聃,老聃对孔子的要求不予承诺,孔子于是引述《六经》加以解释。老聃中途打断了孔子的解释,说:“你说得太冗繁,希望能够听到有关这些书的内容大要。”孔子说:“要旨就在于仁义。”老聃说:“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孔子说:“是的。君子如果不仁就不能成其名声,如果不义就不能立身社会。仁义的确是人的本性,离开了仁义又能干些什么呢?”老聃说:“再请问,什么叫做仁义?”孔子说:“中正而且和乐外物,兼爱而且没有偏私,这就是仁义的实情。”老聃说:“噫!你后面所说的这许多话几乎都是浮华虚伪的言辞!正是因为性情已经发生迁腐,才需要强调兼爱!正是因为已经存在自私的现象,才需要强调无私。先生你是想让天下的人都失去养育自身的条件吗?那么,天地原本就有自己的运动规律,日月原本就存在光亮,星辰原本就有各自的序列,禽兽原本就有各自的群体,树木原本就直立于地面。先生你还是仿依自然的状态行事,顺着规律去进取,这就是极好的了。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标榜仁义,这岂不就象是打着鼓去寻找逃亡的人,鼓声越大跑得越远吗?噫!先生扰乱了人的本性啊!”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而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老子漠然不应。
                                                            士成绮见到老子问道:“我听说先生是圣人,我便不辞路途遥远而来,一心希望能见到你,走了上百天,脚掌上结上厚厚的老趼也不敢停下来休息休息。如今我观察先生,竟不象是个圣人。老鼠洞里掏出的泥土中有许多余剩的食物,看轻并随意抛弃这些物品,不能算合乎仁的要求;粟帛饮食享用不尽,而聚敛财物却没有限度。”老子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不作回答。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于泰,凡以为不信。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
                                                            第二天士成绮再次见到老子,说:“昨日我用言语刺伤了你,今天我已有所省悟而且改变了先前的嫌隙,这是什么原因呢?”老子说:“巧智神圣的人,我自以为早已脱离了这种人的行列。过去你叫我牛我就称作牛,叫我马我就称作马。假如存在那样的外形,人们给他相应的称呼却不愿接受,将会第二次受到祸殃。我顺应外物总是自然而然,我并不是因为要顺应而有所顺应。”士成绮象雁一样侧身而行不敢正视自己羞愧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向前来问道:“修身之道是怎样的呢?”老子说:“你容颜伟岸高傲,你目光突视,你头额矜傲,你口张舌利,你身形巍峨,好象奔马被拴住身虽休止而心犹奔腾。你行为暂时有所强制,一旦行动就象箭发弩机,你明察而又精审,自持智巧而外露骄恣之态,凡此种种都不能看作是人的真实本性。边远闭塞的地方有过这样的人,他们的名字就叫做窃贼。”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先生说:“道,从大的方面说它没有穷尽,从小的方面说它没有遗缺,所以说具备于万物之中。广大啊,道没有什么不包容,深遽啊,道不可以探测。推行刑罚德化与仁义,这是精神衰败的表现,不是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谁能判定它!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一旦居于统治天下的位置,不是很伟大吗?可是却不足以成为他的拖累。天下人争相夺取权威但他却不会随之趋赴,审慎地不凭借外物而又不为私利所动,深究事物的本原,持守事物的根本,所以忘忽天地,弃置万物,而精神世界不曾有过困扰。通晓于道,合乎常规,辞却仁义,摈弃礼乐,至人的内心也就恬淡而不乖违。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世人所推崇和称道的是书籍。而书籍没有超越语言,语言自有它的可贵之处,比如它的意义。而意义的指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世人因尊崇语言而流传书籍,无论世人如何尊崇,而我却不看重它,因为他们所看重的并不是真正本质的东西。所以可以看到的是形和色,可以听到的是名和声,可悲啊!世人以为从形色名声中可以探求事物的本质。如果形色名声不足以表明事物的本质,知道的人就不会去说,说的人就一定不知道。而世上的人又怎能认识到这一点呢?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斲轮,徐则甘而不可,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斫削车轮。他放下锥凿走到堂上,向齐桓公问道:“请问您读的是什么书?”齐桓公说:“是记载圣人之言的。”轮扁又问:“圣人还在吗?”齐桓公说:“已经去世。”轮扁说:“如果这样,您所读的书,都是古人的糟粕啊!”齐桓公说:“我在读书,制作车轮的人怎能随便议论呢!若能说出道理还可以,若说不出道理,就要被处死。”轮扁说:“我就从我所做的工的角度来观察。斫削车轮,慢了就会松缓而不牢固,快了就会涩滞而难以削入。不快不慢,手中做到了却在心中想到,嘴里说不出来,这个快与慢的限度就存在于其间。我无法把这个技巧告诉给我的儿子,而我的儿子也无法从我这里接受这个奥秘。因此,我都快七十岁了,还在砍削车轮。古时候的人和他们那些不可言传的东西都已经消失了,那么您所读到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 卷七 外篇·天运【回目录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 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 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 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 问何故?”巫咸袑曰:“来,吾 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 备,临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天在自然运转吗?地在静止吗?日月交替出没是在争夺居所吗?是谁在维系这些现象呢?谁在维系统带这些现象呢?是谁闲瑕无事推动运行而形成这些现象呢?揣测它们有什么主宰的机关而出于不得已呢?还是揣测它们运转而不能自己停下来呢?乌云是雨水蒸腾而成呢?还是雨水是乌云降落而成呢?是谁在行云布雨?是谁闲居无事贪求欢乐而促成了这种现象?风起于北方,一会儿西一会儿东,在天空中来回游动,是谁吐气或吸气造成了云彩的飘动?还是谁闲居无事煽动而造成这样的现象?我斗胆地请教是些什么缘故?”巫咸祒说:“来!我告诉你。大自然本身就存在六合和五行,帝王顺应它便能治理好国家,违背它就会招来灾祸。顺应九州聚居之人的各种事务,致使天下治理而道德完备,光辉照临人间,天下人拥戴,这就叫做‘上皇’。”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 ”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 “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 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 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 ,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 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 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 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 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 ;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
                                                                商的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说:“虎和狼也有仁爱。”荡又问:“这如何解释?”庄子说:“虎狼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不是仁?”荡又说:“请问什么是最高境界的仁。”庄子说:“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没有亲情。”大宰荡说:“我听说过,没有亲情就不会有爱,没有爱就不会有孝。说最高境界的仁是没有孝心,这样可以吗?”庄子说:“不是如此,至高境界的仁是值得尊崇的,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这并不是非孝的议论,而是与孝并无关联。向南行走的人到了楚国的都城郢,向北看则看不见冥山。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相距太远。所以说,用尊重来尽孝容易,用爱来尽孝就困难。用爱来尽孝容易,用无我淡泊的态度对待双亲就难。用淡泊的态度对待父母容易,使双亲用淡泊的态度对待我则难。使双亲用淡泊的态度对待我容易,而用淡泊的态度去对待天下人则难。用淡泊的态度对待天下人容易,而让天下人都忘却自身则难,遗忘尧舜之德而顺从自然,利益恩泽被及万世,而天下人却并不知晓。难道还要叹息着去谈论仁和孝吗?孝悌仁义,忠信贞廉,这些都是用来劝勉自身而劳苦真性的,不足以刻意标榜。所以说,最为珍贵的,一国的帝位可以弃之不顾;最大的心愿,任何名誉可以弃之不顾,所以大道是永恒不变的。”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 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 !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 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 ,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 ,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 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 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 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郤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 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 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 ‘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 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 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 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 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 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 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 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 ;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北门成向黄帝问道:“你在广漠的原野上演奏咸池乐曲,我起初听起来感到惊惧,再听下去就逐步松缓下来,听到最后却又感到迷惑不解,神情恍惚无知无识,竟而不知所措。黄帝说:“你恐怕会有那样的感觉吧!我因循人情来演奏乐曲,取法自然的规律,用礼义加以推进,用天道来确立。最美妙最高贵的乐曲,总是用人情来顺应,用天理来因循,用五德来推演,用自然来应合,然后方才调理于四季的序列,跟天地万物同和。乐声犹如四季更迭而起,万物都遵循这一变化而栖息生长;忽而繁茂忽而衰败,春季的生机和秋季的肃杀都在有条不紊地更迭;忽而清新忽而浊重,阴阳相互调配交和,流布光辉和与之相应的声响;犹如解除冬眠的虫豸开始活动,我用雷霆使它们惊起。乐声的终结寻不到结尾,乐声的开始寻不到起头;一会儿消逝一会儿兴起,一会儿偃息一会儿亢进;变化的方式无穷无尽,全不可以有所期待。因此你会感到惊恐不安。“我又用阴阳的交和来演奏,用日月的光辉来照临整个乐曲。于是乐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虽然遵循着一定的条理,却并不拘泥于故态和常规;流播于山谷山谷满盈,流播于坑凹坑凹充实;堵塞心灵的孔隙而使精神宁寂持守,一切用外物来度量。乐声悠扬广远,可以称作高如上天、明如日月。因此连鬼神也能持守幽暗,日月星辰也能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我时而把乐声停留在一定的境界里,而乐声的寓意却流播在无穷无尽的天地中。我想思考它却不能知晓,我观望它却不能看见,我追赶它却总不能赶上;只得无心地伫立在通达四方而无涯际的衢道上,依着几案吟咏。目光和智慧困窘于一心想要见到的事物,力气竭尽于一心想要追求的东西。我早已经赶不上了啊!形体充盈却又好像不复存在,方才能够随应变化。你随应变化,因此惊恐不安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我又演奏起忘情忘我的乐声,并且用自然的节奏来加以调协。因而乐声象是混同驰逐相辅相生,犹如风吹丛林自然成乐却又无有形迹;传播和振动均无外力引曳,幽幽暗暗又好象没有了一点儿声响。乐声启奏于不可探测的地方,滞留于深远幽暗的境界;有时候可以说它消逝,有时候又可以说它兴起;有时候可以说它实在,有时候又可说它虚华;演进流播飘散游徙,绝不固守一调。世人往往迷惑不解,向圣人问询查考。所谓圣,就是通达事理而顺应于自然。自然的枢机没有启张而五官俱全,这就可以称之为出自本然的乐声,犹如没有说话却心里喜悦。所以有焱氏为它颂扬说:‘用耳听听不到声音,用眼看看不见形迹,充满于大地,包容了六极。’你想听却无法衔接连贯,所以你到最后终于迷惑不解。“这样的乐章,初听时从惶惶不安的境态开始,因为恐惧而认为是祸患;我接着又演奏了使人心境松缓的乐曲,因为松缓而渐渐消除恐惧;乐声最后在迷惑不解中终结,因为迷惑不解而无知无识似的;无知无识的浑厚心态就接近大道,接近大道就可以借此而与大道融合相通了。”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 “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 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 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 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 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 ?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 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 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 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 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 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 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 。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 犹囗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 ,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 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
                                                                孔子向西边游历到卫国。颜渊问师金道:“你认为夫子此次卫国之行怎么样?”师金说:“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困厄啊!”颜渊说:“为什么呢?”师金说:“用草扎成的狗还没有用于祭祀,一定会用竹制的箱笼来装着,用绣有图纹的饰物来披着,祭祀主持人斋戒后迎送着。等到它已用于祭祀,行路人踩踏它的头颅和脊背,拾草的人捡回去用于烧火煮饭罢了;想要再次取来用于祭祀而拿竹筐装着它,拿绣有图纹的饰物披着它,游乐居处于主人的身旁,即使它不做恶梦,也会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梦魇似的压抑。如今你的先生,也是在取法先王已经用于祭祀的草扎之狗,并聚集众多弟子游乐居处于他的身边。所以在宋国大树下讲习礼法而大树被砍伐,在卫国游说而被铲掉了所有的足迹,在殷地和东周游历遭到困厄,这不就是那样的恶梦吗?在陈国和蔡国之间遭到围困,整整七天没有能生火就食,让死和生成了近邻,这又不就是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梦魇吗?“在水上划行没有什么比得上用船,在陆地上行走没有什么比得上用车,因为船可以在水中划行而奢求在陆地上推着船走,那么终身也不能行走多远。古今的不同不就象是水面和陆地的差异吗?周和鲁的差异不就象是船和车的不同吗?如今一心想在鲁国推行周王室的治理办法,这就象是在陆地上推船而行,徒劳而无功,自身也难免遭受祸殃。他们全不懂得运动变化并无限定,只能顺应事物于无穷的道理。“况且,你没有看见那吊杆汲水的情景吗?拉起它的一端而另一端便俯身临近水面,放下它的一端而另一端就高高仰起。那吊杆,是因为人的牵引,并非它牵引了人,所以或俯或仰均不得罪人。因此说,远古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不在于相同而为人顾惜,在于治理而为人看重。拿三皇五帝时代的礼义法度来打比方,恐怕就像柤、梨、橘、柚四种酸甜不一的果子吧,它们的味道彼此不同然而却都很可口。“所以,礼义法度,都是顺应时代而有所变化的东西。如今捕捉到猿猴给它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必定会咬碎或撕裂,直到全部剥光身上的衣服方才心满意足。观察古今的差异,就象猿猴不同于周公。从前西施心口疼痛而皱着眉头在邻里间行走,邻里的一个丑女人看见了认为皱着眉头很美,回去后也在邻里间捂着胸口皱着眉头。邻里的有钱人看见了,紧闭家门而不出;贫穷的人看见了,带着妻儿子女远远地跑开了。那个丑女人只知道皱着眉头好看却不知道皱着眉头好看的原因。可惜呀,你的先生一定会遭遇厄运啊!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 ?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 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 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 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 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 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 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 ,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 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 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 ;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 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 ,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 、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 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
                                                                孔子活到五十一岁还没有领悟大道,于是往南去到沛地拜见老聃。老聃说:“你来了吗?我听说你是北方的贤者,你恐怕已经领悟了大道吧?”孔子说:“还未能得到。”老子说:“你是怎样寻求大道的呢?”孔子说:“我在规范、法度方面寻求大道,用了五年的功夫还未得到。”老子说:“你又怎样寻求大道呢?”孔子说:“我又从阴阳的变化来寻求,十二年了还是未能得到。”老子说:“会是这样的。假使道可以用来进献,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向国君进献大道;假使道可以用来奉送,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向自己的双亲奉送大道;假使道可以传告他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告诉给他的兄弟;假使道可以给与人,那么人们没有谁不会用来给与他的子孙。然而不可以这样做的原因,没有别的,内心不能自持因而大道不能停留,对外没有什么相对应因而大道不能推行。从内心发出的东西,倘若不能为外者所接受,圣人也就不会有所传教;从外部进入内心的东西,倘若心中无所领悟而不能自持,圣人也就不会有所怜惜。名声,乃是人人都可使用的器物,不可过多猎取。仁义,乃是前代帝王的馆舍,可以住上一宿而不可以久居,多次交往必然会生出许多责难。“古代道德修养高的至人,对于仁来说只是借路,对于义来说只是暂住,而游乐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域,生活于马虎简单、无奢无华的境地,立身于从不施与的园圃。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便是无为;马虎简单、无奢无华,就易于生存;从不施与,就不会使自己受损也无裨益于他人。古代称这种情况叫做神采真实的遨游。“把贪图财贿看作正确的人,不会让人利禄;把追求显赫看作正确的人,不会让人名声;迷恋权势的人,不会授人权柄。掌握了利禄、名声和权势便唯恐丧失而整日战栗不安,而放弃上述东西又会悲苦不堪,而且心中全无一点鉴识,眼睛只盯住自己所无休止追逐的东西,这样的人只能算是被大自然所刑戮的人。怨恨、恩惠、获取、施与、谏诤、教化、生存、杀戮、这八种作法全是用来端正他人的工具,只有遵循自然的变化而无所阻塞滞留的人才能够运用它。所以说,所谓正,就是使人端正。内心里认为不是这样,那么心灵的门户就永远不可能打开。”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 ;蚊虻(左“口”右上“先先”右下“日”音zan4)肤,则通 昔不寐矣。夫仁义惨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 ,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 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孔子拜见老聃探讨仁义。老聃说:“飞扬的糠屑进入眼睛,也会颠倒天地四方,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皮肤,就会让人通晓都难以入睡。仁义给人的毒害就更为惨痛乃至令人昏愦糊涂,对人的祸乱没有什么比仁义更为厉害。如果你想让天下不至于丧失淳厚质朴,你就应该顺应自然而行动,一切顺于自然规律行事,又何必那么卖力地去宣扬仁义,好像是敲着鼓去追赶逃亡的人似的呢?白色的天鹅不需要天天沐浴而毛色自然洁白,黑色的乌鸦不需要每天用黑色渍染而毛色自然乌黑,乌鸦的黑和天鹅的白都是出于本然,不足以分辨谁优谁劣;名声和荣誉那样的外在东西,更不足以播散张扬。泉水干涸了,鱼儿相互依偎在陆地上,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儿湿气,靠唾沫来相互得到一点儿润湿,不如在江河湖海中畅游而彼此相互忘却。”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 ?”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 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 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 ”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 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 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 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 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 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 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 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 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 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 。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 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 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惨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 ,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拜见老聃回来,整整三天都不说话。弟子问道:“先生见到老聃,对他作了什么诲劝吗?”孔子说:“我直到如今才竟然在老聃那儿见到了真正的龙!龙,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整体,分散开来又成为华美的文采,乘驾云气而养息于阴阳之间。我大张着口久久不能合拢,我又哪能对老聃作出诲劝呢!”子贡说:“这样说,那么人难道有像尸体一样安稳不动而又像龙一样神情飞扬地显现,像疾雷一样震响而又像深渊那样沉寂,发生和运动犹如天地运动变化的情况吗?我也能见到他并亲自加以体察吗?”于是借助孔子的名义前去拜见老聃。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地应答说:“我年岁老迈,你将用什么来告诫我呢?”子贡说:“远古时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各不相同,然而却都有好的名声,唯独先生您不认为他们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老聃说:“年轻人,你稍稍近前些!你凭什么说他们各自有所不同?”子贡回答:“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用力治水而汤用力征伐,文王顺从商纣不敢有所背逆,武王背逆商纣而不顺服,所以说各不相同。”老聃说:“年轻人,你再稍微靠前些!我对你说说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事。黄帝治理天下,使人民心地淳厚保持本真,百姓有谁死了双亲并不哭泣,人们也不会加以非议。唐尧治理天下,使百姓敬重双亲,百姓有谁为了敬重双亲依照等差而做到亲疏有别,人们同样也不会非议。虞舜治理天下,使百姓心存竞争,怀孕的妇女十个月生下孩子,孩子生下五个月就张口学话,不等长到两、三岁就开始识人问事,于是开始出现夭折短命的现象。夏禹治理天下,使百姓心怀变诈,人人存有机变之心因而动刀动枪成了理所当然之事,杀死盗贼不算杀人,人们各自结成团伙而肆意于天下,所以天下大受惊扰,儒家、墨家都纷纷而起。他们初始时也还有伦有理,可是时至今日以女为妇,还有什么可言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治理天下,名义上叫做治理,而扰乱人性和真情没有什么比他们更严重的了。三皇的心智就只是,对上而言遮掩了日月的光明,对下而言违背了山川的精粹,就中而言毁坏了四时的推移。他们的心智比蛇蝎之尾还惨毒,就连小小的兽类,也不可能使本性和真情获得安宁,可是还自以为是圣人。是不认为可耻吗,还是不知道可耻呢?”子贡听了惊惶不定,心神不安地站着。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 、《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 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 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 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 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 ,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 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 ,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 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 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修《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经书,自认为很久很久了,熟悉了旧时的各种典章制度;用违反先王之制的七十二个国君为例,论述先王(治世)的方略和彰明周公、召公的政绩,可是一个国君也没有取用我的主张。实在难啊!是人难以规劝,还是大道难以彰明呢?”老子说:“幸运啊,你不曾遇到过治世的国君!六经,乃是先王留下的陈旧遗迹,哪里是先王遗迹的本原!如今你所谈论的东西,就好像是足迹;足迹是脚踩出来的,然而足迹难道就是脚吗!白鶂相互而视,眼珠子一动也不动便相诱而孕;虫,雄的在上方鸣叫,雌的在下方相应而诱发生子;同一种类而自身具备雌雄两性,不待交合而生子。本性不可改变,天命不可变更,时光不可停留,大道不可壅塞。假如真正得道,无论去到哪里都不会受到阻遏;失道的人,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此路不通。”孔子三月闭门不出,再次见到老聃说:“我终于得道了。乌鸦喜鹊在巢里交尾孵化,鱼儿借助水里的泡沫生育,蜜蜂自化而生,生下弟弟,哥哥失爱就会啼哭。很长时间了,我没有能跟万物的自然变化相识为友!不能跟自然的变化相识为友,又怎么能教化他人!”老子听了后说:“好。孔丘得道了!”

                                                                ◎ 卷八 外篇·刻意【回目录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 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 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 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 之所好也。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 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 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 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 ,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 之道,圣人之德也。
                                                                    磨砺心志崇尚修养,脱离世俗与众不同,谈吐不凡,抱怨怀才不遇而讥评世事无道,只是清高罢了;这样做的是隐居山谷的隐士,是愤世嫉俗的人,正是那些洁身自好、宁可以身殉志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宣扬仁爱、道义、忠贞、信实和恭敬、节俭、辞让、谦逊,算是注重修身罢了;这样做乃是意欲平定治理天下的人,是对人施以教化的人,正是那些游说各国而后退居讲学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宣扬大功,树立大名,用礼仪来划分君臣的秩序,并以此端正和维护上下各别的地位,算是投身治理天下罢了;这样做乃是身居朝廷的人,尊崇国君强大国家的人,正是那些醉心于建立功业开拓疆土的人所一心追求的。走向山林湖泽,处身闲暇旷达,垂钩钓鱼来消遣时光,算是无为自在罢了;这样做乃是闲游江湖的人,是逃避世事的人,正是那些闲暇无事的人所一心追求的。嘘唏呼吸,吐却胸中浊气吸纳清新空气,像黑熊攀缘引体、像鸟儿展翅飞翔,算是善于延年益寿罢了;这样做乃是舒活经络气血的人,善于养身的人,正是像彭祖那样寿延长久的人所一心追求的。若不需磨砺心志而自然高洁,不需倡导仁义而自然修身,不需追求功名而天下自然得到治理,不需避居江湖而心境自然闲暇,不需舒活经络气血而自然寿延长久,没有什么不忘于身外,而又没有什么不据于自身。宁寂淡然而且心智从不滞留一方,而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汇聚在他的周围。这才是像天地一样的永恒之道,这才是圣人无为的无尚之德。

                                                                    故曰: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 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 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 。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 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 ,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 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 无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过也; 好恶者,德之失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 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 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 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 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所以说,恬淡、寂漠、虚空、无为,这是天地赖以均衡的基准,而且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所以说,圣人总是停留在这一境域里,停留在这一境域也就平坦而无难了。安稳恬淡,那么忧患不能进入内心,邪气不能侵袭机体,因而他们的德行完整而内心世界不受亏损。所以说,圣人生于世间顺应自然而运行,他们死离人世又像万物一样变化而去;平静时跟阴气一样宁寂,运动时又跟阳气一道波动。不做幸福的先导,也不为祸患的起始,外有所感而后内有所应,有所逼迫而后有所行动,不得已而后兴起。抛却智巧与事故,遵循自然的常规。因而没有自然的灾害,没有外物的牵累,没有旁人的非议,没有鬼神的责难。他们生于世间犹如在水面飘浮,他们死离人世就像疲劳后的休息。他们不思考,也不谋划。光亮但不刺眼,信实却不期求。他们睡觉不做梦,他们醒来无忧患,他们心神纯净精粹,他们魂灵从不疲惫。虚空而且恬淡,方才合乎自然的真性。所以说,悲哀和欢乐乃是背离德行的邪妄,喜悦和愤怒乃是违反大道的罪过,喜好和憎恶乃是忘却真性的过失。因此内心不忧不乐,是德行的最高境界;持守专一而没有变化,是寂静的最高境界;不与任何外物相抵触,是虚豁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交往,是恬淡的最高境界;不与任何事物相违逆,是精粹的最高境界。所以说,形体劳累而不休息那么就会疲乏不堪,精力使用过度而不止歇那么就会元气劳损,元气劳损就会精力枯竭。水的本性,不混杂就会清澈,不搅动就会平静,闭塞不流动也就不会纯清,这是自然本质的现象。所以说,纯粹不混杂,宁静纯一不变不动。按自然规律来行动,这就是颐养心神的道理了。

                                                                    夫有干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 ,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其名为同 帝。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 伦。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士尚志,圣人贵精。” 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 谓之真人。
                                                                    拥有吴越宝剑的人,把剑放在匣里藏起来,舍不得用,珍贵极了。精神四处横流,没有不到的地方,上会合天,下遍及地,化育万物,不可捉摸,它的名字等同天地。维持纯朴的方式,唯有守护精神。守护不致丧失,就能和神明合为一体。精通了合一,也就符合了自然法则。民间有句俗语:“普通的人看重利益,廉洁之士看重名声,贤明之士崇尚意志,圣人推崇精神。”所以朴素呢,是指它没有任何掺杂;纯粹呢,是指没有亏损。能够表现纯粹朴素,就是真人。

                                                                    ◎ 卷九 外篇·缮性【回目录

                                                                        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在世俗的流习范围内修治性情,靠仁义礼智的儒俗学说来期求复归原始的真性;内心欲念早已被习俗所扰乱,还一心希望能达到明彻与通达;这就叫做蔽塞愚昧的人。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偏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古时候研究道术的人,总是以恬淡颐养智慧;心智生成却不用智巧行事,可称它为以心智调养恬静。心智和恬静互相颐养,因而谐和顺应之情从本性中表露而出。德,就是和谐;道,就是顺应。德无所不容,就是仁;道无所不顺,就是义。义理彰明因而物类相亲,就叫做忠;心中纯厚朴实而且返归本真,就叫做乐;诚信著显、容仪得体而且合于一定礼仪的节度和表征,就叫做礼。礼乐偏执一方而又多方有失,那么天下定然大乱了。各人自我端正而且敛藏自己的德行,德行也就不会冒犯他人,德行冒犯他人那么万物必将失却自己的本性。古时候的人,生活在混沌鸿蒙、淳风未散的境况中,跟整个外部世界混为一体而且人们彼此都恬淡无为、互不交往。正是这个时候,阴与阳谐和而又宁静,鬼神也不会干扰,四季的变化顺应时节,万物全不会受伤害,各种有生命的东西都能尽享天年,人们即使内存心智,也没处可用,这就叫做最为完满的浑一状态。正是这个时候,人们不知道需要去做什么而保持着天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等到后来道德衰退,到了燧人氏、伏羲氏统治天下,世事随顺却已不能浑然为一。道德再度衰退,到了神农氏和黄帝统治天下,世道安定却已不能随顺民心与物情。道德再度衰退,到了唐尧、虞舜统治天下,开启了治理和教化的风气,淳厚质朴之风受到干扰与破坏,背离大道而为,寡有德行而行,这之后也就舍弃了本性而顺从于各自的私心。人们彼此间都相互知道和了解,也就不足以使天下得到安定,然后又贴附上浮华的文饰,增加了众多的俗学。文饰浮华毁坏了质朴之风,广博的俗学掩没了纯真的心灵,然后人民才开始迷惑和纷乱,没有什么办法返归本真而回复原始的情状。由此观之,世间丧失了自然之道,自然之道丧失了人世。社会和道交相丧失,有道之人怎么能立脚于人世间,人世间又怎么能从自然之道得到振兴呢?道没有办法在人世间兴起,人世间没有办法让道得以振兴,即使圣人不生活在少有人烟的山林之中,他的德行也必将隐没而不为人知。谈到隐没于世,时逢昏暗不必韬光便已自隐。古时候的所谓隐士,并不是为了隐伏身形而不愿显现于世,并不是为了缄默不言而不愿吐露真情,也不是为了深藏才智而不愿有所发挥,是因为时遇和命运乖妄、背谬啊。当时遇和命运顺应自然而通行于天下,就会返归浑沌纯一之境而不显露踪迹。当时遇不顺、命运乖违而穷困于天下,就固守根本、保有宁寂至极之性而静心等待;这就是保存自身的方法。

                                                                        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
                                                                        古时候保全自身的人,不用诡辩来巧饰智慧,不用智巧使天下人困窘,不用心智使德行受到困扰,秉正地处在自己的位置和回发自己的本性,又何须一定得去做些什么呢!大道广荡本不是小有所成的人能够遵循,大德周遍万物本不是小有所知的人能够鉴识。小有所知会伤害德行,小有所成会伤害大道。所以说,端正自己也就可以了。快意地保持本真就可称作是心意自得而自适。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古时候所说的自得自适的人,不是说得了高官厚禄,说的是出自本然的快意而没有必要再添加什么罢了。现在人们所说的快意自适,是指高官厚禄地位显赫。荣华富贵在身,并不出自本然,犹如外物偶然到来,是临时寄托的东西。外物寄托,它们到来不必加以阻挡,它们离去也不必加以劝止。所以不可为了富贵荣华而恣意放纵,不可因为穷困贫乏而趋附流俗,身处富贵荣华与穷困贫乏,其间的快意相同,因而没有忧愁罢了。如今寄托之物离去便觉不能快意,由此观之,即使真正有过快意也未尝不是迷乱了真性。所以说,由于外物而丧失自身,由于流俗而失却本性,就叫做颠倒了本末的人。

                                                                        ◎ 卷十 外篇·秋水【回目录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 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 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 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道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 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 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 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 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 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 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 稊米之在太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 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 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 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秋天的洪水随着季节涨起来了,千百条江河注入黄河,直流的水畅通无阻,两岸和水中沙洲之间连牛马都不能分辨。在这个情况下河伯高兴地自得其乐,认为天下一切美景全都聚集在自己这里。河伯顺着水流向东而去,来到北海边,面朝东边一望,看不见大海的尽头。在这个时候河伯转变了原来欣然自得的表情,面对海神若仰首慨叹道:“有句俗话说,‘听到了许多道理,就以为没有人比得上自己’,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况且我曾听说有人认为孔子的见闻浅陋,伯夷的道义微不足道,开始我还不相信;如今我看见您的广阔无边,我如果不是来到您的面前来,那就危险了,我会永远被有学识的人所讥笑。”北海神若说:“对井里的青蛙不能够与它沟通讨论关于大海的事情,是因为井口局限了它的眼界;夏天的虫子不能够与它谈论关于冰雪的事情,是因为它被生存的时令所限制;对见识浅陋的人不可与他谈论道理的问题,是因为他的眼界受着教养的束缚。如今你从河岸流出来,看到大海后,才知道你的不足,这就可以与你谈论道理了。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了。万千条江河归向大海,不知什么时候停止,可大海却不会满溢出来;海底的尾闾泄漏海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但海水却不曾减少;海水不因季节的变化而有所增减,也不因水灾旱灾而受影响。这说明了它的容量超过长江、黄河的容量,不可计数。但是我未曾藉此自我夸耀,因为自从天地之间生成形态,从那里汲取阴阳之气,我在天地里面,犹如小石小木在大山上一样,正感觉自己见到的太少,又哪里还能自傲呢?计算一下四海在天地间,不像小小的蚁穴在巨大的水泽里吗?计算一下中原在天下,不像细小的米粒在大粮仓中吗?人们用“万”这个数字来称呼物类,人不过占其中之一;人类遍布天下,谷物所生长的地方,车船所通达的地方都有人,每人只是占其中的一个;这表明人与万物相比,不像毫毛的末梢在马体上吗?五帝所连续统治的,三王所争夺的,仁人所担忧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贤人所劳碌的,全不过如此而已。伯夷以辞让君王位置而博得名声,孔子以谈论天下而显示渊博,他们这样自我夸耀,不正像你先前看到河水上涨而自满一样吗?”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 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 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证向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 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 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 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 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 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
                                                                            河伯说:“那么我把天地看作是最大,把毫末之末看作是最小,可以吗?”海神回答:“不可以。万物的量是无穷无尽的,时间是没有终点的,得与失的禀分没有不变的常规,事物的终结和起始也没有固定。所以具有大智的人观察事物从不局限于一隅,因而体积小却不看作就是少,体积大却不看作就是多,这是因为知道事物的量是不可穷尽的;证验并明察古往今来的各种情况,因而寿命久远却不感到厌倦,生命只在近前却不会企求寿延,这是因为知道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止境的;洞悉事物有盈有虚的规律,因而有所得却不欢欣喜悦,有所失也不悔恨忧愁,这是因为知道得与失的禀分是没有定规的;明了生与死之间犹如一条没有阻隔的平坦大道,因而生于世间不会倍加欢喜,死离人世不觉祸患加身,这是因为知道终了和起始是不会一成不变的。算算人所懂得的知识,远远不如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多,他生存的时间,也远远不如他不在人世的时间长;用极为有限的智慧去探究没有穷尽的境域,所以内心迷乱而必然不能有所得!由此看来,又怎么知道毫毛的末端就可以判定是最为细小的限度呢?又怎么知道天与地就可以看作是最大的境域呢?”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 微也;郛,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 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 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 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动 不为利,不贱门隶;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 ,不贱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异;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世之爵禄 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 。闻曰:‘道人不闻,至德不得,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
                                                                            河神说:“世间议论的人们总是说:‘最细小的东西没有形体可寻,最巨大的东西不可限定范围’。这样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吗?”海神回答:“从细小的角度看庞大的东西不可能全面,从巨大的角度看细小的东西不可能真切。精细,是小中之小;庞大,是大中之大;不过大小虽有不同却各有各的合宜之处。这就是事物固有的态势。所谓精细与粗大,仅限于有形的东西,至于没有形体的事物,是不能用计算数量的办法来加以剖解的;而不可限定范围的东西,更不是用数量能够精确计算的。可以用言语来谈论的东西,是事物粗浅的外在表象;可以用心意来传告的东西,则是事物精细的内在实质。言语所不能谈论的,心意所不能传告的,也就不限于精细和粗浅的范围了。所以修养高尚者的行动,不会出于对人的伤害,也不会赞赏给人以仁慈和恩惠;无论干什么都不是为了私利,也不会轻视从事守门差役之类的人。无论什么财物都不去争夺,也不推重谦和与辞让;凡事从不借助他人的力气,但也不提倡自食其力,同时也不鄙夷贪婪与污秽;行动与世俗不同,但不主张邪僻乖异;行为追随一般的人,也不以奉承和谄媚为卑贱;人世间的所谓高官厚禄不足以作为劝勉,刑戮和侮辱不足以看作是羞耻;知道是与非的界线不能清楚地划分,也懂得细小和巨大不可能确定清晰的界限。听人说:‘能体察大道的人不求闻达于世,修养高尚的人不会计较得失,清虚宁寂的人能够忘却自己’。这就是约束自己而达到适得其分的境界。”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 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 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 丘山也,则差数睹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 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 分定矣。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 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昔者尧、 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 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梁丽可以冲城而 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 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故 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也。 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 则诬也!帝王殊禅,三代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当其 时,顺其俗者,谓之义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恶知贵贱之门,小大之 家!”
                                                                            河神说:“如此事物的外表,如此事物的内在,从何处来区分它们的贵贱?又怎么来区别它们的大小?”海神回答:“用自然的常理来看,万物本没有贵贱的区别。从万物自身来看,各自为贵而又以他物为贱。拿世俗的观点来看,贵贱不在于事物自身。按照物与物之间的差别来看,顺着各种物体大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大的,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大的;顺着各种物体小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物体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小的;知晓天地虽大比起更大的东西来也如小小的米粒,知晓毫毛之末虽小比起更小的东西来也如高大的山丘,而万物的差别和数量也就看得很清楚了。依照事物的功用来看,顺着物体所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具有了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顺着物体所不具有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不具有这样的功能,那么万物就没有什么具有了这样的功能;可知东与西的方向对立相反却又不可以相互缺少,而事物的功用与本分便得以确定。从人们对事物的趋向来看,顺着各种事物肯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对的;顺着各种事物否定的一面去观察便会认为是不对的,那么万物没有什么不是错的;知晓唐尧和夏桀都自以为正确又相互否定对方,而人们的趋向与持守也就看得很清楚了。当年唐尧、虞舜禅让而称帝,宰相子之与燕王哙禅让而燕国几乎灭亡;商汤、周武王都争夺天下而成为帝王,白公胜争夺王位却遭致杀身。由此看来,争斗与禅让的礼制,唐尧与夏桀的作法,认可还是鄙夷都会因时而异,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不变的规律。栋梁之材可以用来冲击敌城,却不可以用来堵塞洞穴,说的是器物的用处不一样。骏马良驹一天奔驰上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与黄鼠狼,说的是技能不一样。猫头鹰夜里能抓取小小的跳蚤,细察毫毛之末,可是大白天睁大眼睛也看不见高大的山丘,说的是禀性不一样。所以说:怎么只看重对的一面而忽略不对的一面、看重治而忽略乱呢?这是因为不明了自然存在的道理和万物自身的实情。这就像是重视天而轻视地、重视阴而轻视阳,那不可行是十分明白的了。然而还是要谈论不休,不是愚昧便是欺骗!远古帝王的禅让各不相同,夏、商、周三代的继承也各不一样。不合时代、背逆世俗的人,称他叫篡逆之徒;合于时代、顺应世俗的人,称他叫高义之士。沉默下来吧,河神!你怎么会懂得万物间贵贱的门庭和大小的流别!”

                                                                            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 。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 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 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 ,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 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 为乎?夫固将自化。”
                                                                            河神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我将怎样推辞或接纳、趋就或舍弃,我终究将怎么办?”海神回答:“用道的观点来观察,什么是贵什么是贱,这可称之为循环往复;不必束缚你的心志,而跟大道相违碍。什么是少什么是多,这可称之为更替续延;不要偏执于事物的某一方面行事,而跟大道不相一致。端庄、威严的样子像是一国的国君,确实没有一点儿偏私的恩惠;优游自得的样子像是祭祀中的土地神,确实没有任何偏私的赐福;浩瀚周遍的样子像是通达四方而又旷远无穷,确实没有什么区分界限;兼蓄并且包藏万物,难道谁专门有所承受或者有所庇护?这就称作不偏执于事物的任何一个方面。宇宙万物本是浑同齐一的,谁优谁劣呢?大道没有终结和起始,万物却都有死有生,因而不可能依仗一时的成功。时而空虚时而充实,万物从不固守于某一不变的形态。岁月不可以挽留,时间从不会停息,消退、生长、充实、空虚,宇宙万物终结便又有了开始。这样也就可以谈论大道的准则,评说万物的道理了。万物的生长,像是马儿飞奔像是马车疾行,没有什么举动不在变化,没有什么时刻不在迁移。应该做些什么呢?又应该不做什么呢?一切必定都将自然地变化!”

                                                                            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 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 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 福,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 ’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踯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曰: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 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 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还要那么看重大道呢?”海神回答:“懂得大道的人必定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定明白应变,明白应变的人定然不会因为外物而损伤自己。道德修养高尚的人烈焰不能烧灼他们,洪水不能沉溺他们,严寒酷暑不能侵扰他们,飞禽走兽不能伤害他们。不是说他们逼近水火、寒暑的侵扰和禽兽的伤害而能幸免,而是说他们明察安危,安于祸福,慎处离弃与追求,因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他们。所以说:“天然蕴含于内里,人为显露于外在,高尚的修养则顺应自然。懂得人的行止,立足于自然的规律,居处于自得的环境,徘徊不定,屈伸无常,也就返归大道的要冲而可谈论至极的道理。”河神说:“什么是天然?什么又是人为?”海神回答:“牛马生就四只脚,这就叫天然;用马络套住马头,用牛鼻绾穿过牛鼻,这就叫人为。所以说,不要用人为去毁灭天然,不要用有意的作为去毁灭自然的禀性,不要为获取虚名而不遗余力。谨慎地持守自然的禀性而不丧失,这就叫返归本真。”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 足趻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 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 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 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 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 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 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 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 圣人能之。
                                                                            独脚的夔羡慕多脚的蚿,多脚的蚿羡慕无脚的蛇,无脚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明察外物的眼睛,明察外物的眼睛羡慕内在的心灵。夔对蚿说:“我依靠一只脚跳跃而行,没有谁再比我简便的了。现在你使用上万只脚行走,竟是怎么样的呢?”蚿说:“不对哩。你没有看见那吐唾沫的情形吗?喷出唾沫大的像珠子,小的像雾滴,混杂着吐落而下的不可以数计。如今我启动我天生的机能而行走,不过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够这样。”蚿对蛇说:“我用众多的脚行走反倒不如你没有脚,这是为什么呢?”蛇说:“仰赖天生的机能而行动,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蛇对风说:“我启动我的脊柱和腰胁而行走,还是像有足而行的样子。如今你呼呼地从北海掀起,又呼呼地驾临南海,却没有留下有足而行的形迹,这是为什么呢?”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来到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来阻挡我而我并不能吹断手指,人们用腿脚来踢踏我而我也不能吹断腿脚。即使这样,折断大树、掀翻高大的房屋,却又只有我能够做到,而这就是细小的方面不求胜利而求获得大的胜利。获取大的胜利,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子路入见,曰:“何夫 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 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 、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 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 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 也。由,处矣!吾命有所制矣!”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以为 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
                                                                            孔子周游到匡地,宋国人一层又一层地包围了他,可是孔子仍在不停地弹琴诵读。子路入内见孔子说:“先生如此欢心是为什么呢?”孔子说:“来,我告诉你!我违忌困窘蔽塞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终不能免除,这是命运啊。我寻求通达也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始终未能达到,这是时运啊。当尧、舜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困顿潦倒的人,并非因为他们都才智超人;当桀、纣的时代,天下没有一个通达的人,并非因为他们都才智低下。这都是时运所造成的。在水里活动而不躲避蛟龙的,乃是渔夫的勇敢;在陆上活动而不躲避犀牛老虎的,乃是猎人的勇敢;刀剑交错地横于眼前,看待死亡犹如生还的,乃是壮烈之士的勇敢。懂得困厄潦倒乃是命中注定,知道顺利通达乃是时运造成,面临大难而不畏惧的,这就是圣人的勇敢。仲由啊,你还是安然处之吧!我命中注定要受制啊!”没有过多久,统带士卒的将官走了进来,深表歉意地说:“大家把你看作是阳虎,所以包围了你;现在知道了你不是阳虎,请让我向你表示歉意并且撤离部队。”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 ,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 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茫然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 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大息,仰天而笑曰:“子 独不闻夫埳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 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 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 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 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 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 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 埳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 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 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埳井之蛙与?且彼方跐 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爽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 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 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于邯郸 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 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公孙龙向魏牟问道:“我年少的时候学习古代圣王的主张,长大以后懂得了仁义的行为;能够把事物的不同与相同合而为一,把一个物体的质地坚硬与颜色洁白分离开来;能够把不对的说成是对的,把不应认可的看作是合宜的;能够使百家智士困惑不解,能够使众多善辩之口理屈辞穷:我自以为是最为通达的了。如今我听了庄子的言谈,感到十分茫然。不知是我的论辩比不上他呢,还是我的知识不如他呢?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开口了,冒昧地向你请教其中的道理。”魏牟靠着几案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仰头朝天笑着说:“你不曾听说过那浅井里的青蛙吗?井蛙对东海里的鳖说:‘我实在快乐啊!我跳跃玩耍于井口栏杆之上,进到井里便在井壁砖块破损之处休息。跳入水中井水漫入腋下并且托起我的下巴,踏入泥里泥水就盖住了我的脚背,回过头来看看水中的那些赤虫、小蟹和蝌蚪,没有谁能像我这样的快乐!再说我独占一坑之水、盘踞一口浅井的快乐,这也是极其称心如意的了。你怎么不随时来井里看看呢?’东海之鳖左脚还未能跨入浅井,右膝就已经被绊住。于是迟疑了一阵子之后又把脚退了出来,把大海的情况告诉给浅井的青蛙,说:‘千里的遥远,不足以称述它的大;千仞的高旷,不足于探究它的深。夏禹时代十年里有九年水涝,而海水不会因此增多;商汤的时代八年里有七年大旱,而岸边的水位不会因此下降。不因为时间的短暂与长久而有所改变,不因为雨量的多少而有所增减,这就是东海最大的快乐。’浅井之蛙听了这一席话,惊惶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再说你公孙龙的才智还不足以知晓是与非的境界,却还想去察悉庄子的言谈,这就像驱使蚊虫去背负大山,驱使马蚿虫到河水里去奔跑,必定是不能胜任的。而你的才智不足以通晓极其玄妙的言论,竟自去迎合那些一时的胜利,这不就像是浅井里的青蛙吗?况且庄子的思想主张正俯极黄泉登临苍天,不论南北,释然四散通达无阻,深幽沉寂不可探测;不论东西,起于幽深玄妙之境,返归广阔通达之域。你竟拘泥浅陋地用察视的办法去探寻它的奥妙,用论辩的言辞去索求它的真谛,这只不过是用竹管去窥视高远的苍天,用锥子去测量浑厚的大地,不是太渺小了吗!你还是走吧!而且你就不曾听说过那燕国寿陵的小子到赵国的邯郸去学习走步之事吗?未能学会赵国的本事,又丢掉了他原来的本领,最后只得爬着回去了。现在你还不尽快离开我这里,必将忘掉你原有的本领,而且也必将失去你原有的学业。”公孙龙听了这一番话张大着口而不能合拢,舌头高高抬起而不能放下,于是快速地逃走了。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 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 中。”
                                                                            庄子在濮水边垂钓,楚王派遣两位大臣先行前往致意,说:“楚王愿将国内政事委托给你而劳累你了。”庄子手把钓竿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被杀死的时候已经活了三千年了,楚王用竹箱装着它,用巾饰覆盖着它,珍藏在宗庙里。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水里拖着尾巴呢?”两位大臣说:“宁愿拖着尾巴活在泥水里。”庄子说:“你们走吧!我仍将拖着尾巴生活在泥水里。”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 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 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 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惠子在梁国做宰相,庄子前往看望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梁国,是想取代你做宰相。”于是惠子恐慌起来,在都城内搜寻庄子,整整三天三夜。庄子前往看望惠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你知道吗?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用。正在这时一只鹞鹰寻觅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刚巧从空中飞过,鹞鹰抬头看着鹓,发出一声怒气:‘吓’!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怒叱我吗?”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 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 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 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庄子和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白儵鱼游得多么悠闲自在,这就是鱼儿的快乐。”惠子说:“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也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庄子说:“还是让我们顺着先前的话来说。你刚才所说的‘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的话,就是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儿的快乐而问我,而我则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鱼儿快乐的。”

                                                                            ◎ 卷十一 外篇·至乐【回目录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 ?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 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 ,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 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 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 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之苦也!其为形 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 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 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 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 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硁硁然如 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 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至乐活身,唯无为几 存。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 物皆化生。芒乎芴乎,而无从出乎!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 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 为哉!
                                                                                天下有最大的快乐还是没有呢?有可以存活身形的东西还是没有呢?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又依据什么?回避什么又安心什么?靠近什么又舍弃什么?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世上的人们所尊崇看重的,是富有、高贵、长寿和善名;所爱好喜欢的,是身体的安适、丰盛的食品、漂亮的服饰、绚丽的色彩和动听的乐声;所认为低下的,是贫穷、卑微、短命和恶名;所痛苦烦恼的,是身体不能获得舒适安逸、口里不能获得美味佳肴、外形不能获得漂亮的服饰、眼睛不能看到绚丽的色彩、耳朵不能听到悦耳的乐声;假如得不到这些东西,就大为忧愁和担心,以上种种对待身形的作法实在是太愚蠢啊!富有的人,劳累身形勤勉操作,积攒了许许多多财富却不能全部享用,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不看重了。高贵的人,夜以继日地苦苦思索怎样才会保全权位和厚禄与否,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忽略了。人们生活于世间,忧愁也就跟着一道产生,长寿的人整日里糊糊涂涂,长久地处于忧患之中而不死去,多么痛苦啊!那样对待身体也就太疏远了。刚烈之士为了天下而表现出忘身殉国的行为,可是却不足以存活自身。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真正的好呢,还是实在不能算是好呢?如果认为是好行为,却不足以存活自身;如果认为不是好行为,却又足以使别人存活下来。所以说:“忠诚的劝谏不被接纳,那就退让一旁不再去争谏。”伍子胥忠心劝谏以致身受残戮,如果他不努力去争谏,忠臣的美名也就不会成就。那么果真又有所谓好还是没有呢?如今世俗所从事与所欢欣的,我又不知道那快乐果真是快乐呢,果真不是快乐呢?我观察那世俗所欢欣的东西,大家都全力去追逐,拼死竞逐的样子真像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人人都说这就是最为快乐的事,而我并不看作就是快乐,当然也不认为不是快乐。那么,世上果真有快乐还是没有呢?我认为无为就是真正的快乐,但这又是世俗的人所感到最痛苦和烦恼的。所以说:“最大的快乐就是没有快乐,最大的荣誉就是没有荣誉。”天下的是非果真是未可确定的。虽然如此,无为的观点和态度可以确定是非。最大的快乐是使自身存活,而唯有无为算是最接近于使自身存活的了。请让我说说这一点。苍天无为因而清虚明澈,大地无为因而浊重宁寂,天与地两个无为相互结合,万物就全都能变化生长。恍恍惚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产生出来!惚惚恍恍,没有一点儿痕迹!万物繁多,全从无为中繁衍生殖。所以说,天和地自清自宁无心去做什么却又无所不生无所不做,而人谁又能够做到无为呢!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 ,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 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 ,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 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 故止也。”
                                                                                庄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往表示吊唁,庄子却正分开双腿像簸箕一样坐着,一边敲打着瓦缶一边唱歌。惠子说:“你和你的妻子生活了一辈子,她帮你养大孩子现在因衰老而死去,人死了你不伤心哭泣也就算了,又敲着瓦缶唱起歌来,不也太过分了吧!”庄子说:“不对哩。这个人她初死之时,我怎么能不感慨伤心呢!然而仔细考察她开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只是不曾出生而且本来就不曾具有形体,不只是不曾具有形体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元气。夹杂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变化而有了元气,元气变化而有了形体,形体变化而有了生命,如今变化又回到死亡,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运行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将安安稳稳地寝卧在天地之间,而我却呜呜地围着她啼哭,自认为这是不能通晓于天命,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 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恶之。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 亡,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 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支离叔和滑介叔在冥伯的山丘上和昆仑的旷野里游乐观赏,那里曾是黄帝休息的地方。不一会儿,滑介叔的左肘上长出了一个瘤子,他感到十分吃惊并且厌恶这东西。支离叔说:“你讨厌这东西吗?”滑介叔说:“没有,我怎么会讨厌它!具有生命的形体,不过是借助外物凑合而成;一切假借他物而生成的东西,就像是灰土微粒一时间的聚合和积累。人的死与生也就犹如白天与黑夜交替运行一样。况且我跟你一道观察事物的变化,如今这变化来到了我身上,我又怎么会讨厌它呢!”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 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铖之诛而为 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 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 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 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 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 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 “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庄子到楚国去,途中见到一个髑髅(死人的头盖骨,不同于骷髅,下文“枕而卧”可以推知),枯骨突露呈现出原形。庄子用马鞭从侧旁敲了敲。于是问道:“先生是贪求生命、失却真理,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你遇上了亡国的大事,遭受到刀斧的砍杀,因而成了这样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为,担心给父母、妻儿子女留下耻辱,羞愧而死成了这样呢?抑或你遭受寒冷与饥饿的灾祸而成了这样呢?抑或你享尽天年而死去成了这样呢?”庄子说到,拿过髑髅,用作枕头而睡去。到了半夜,髑髅给庄子托梦说:“你先前谈话的情况真像一个善于辩论的人。看你所说的那些话,全属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没有上述的忧患了。你愿意听听人死后的有关情况和道理吗?”庄子说:“好。”髑髅说:“人一旦死了,在上没有国君的统治,在下没有官吏的管辖;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长久看作是时令的流逝,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超过。”庄子不相信,说:“我让主管生命的神来恢复你的形体,为你重新长出骨肉肌肤,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儿女、左右邻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这样做吗?”髑髅皱眉蹙额,深感忧虑地说:“我怎么能抛弃南面称王的快乐而再次经历人世的劳苦呢?”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 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 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 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 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 ,人惑则死。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 ,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 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 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 逶迤而处。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为乎!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 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 还而观之。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 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实,义设于适,是之谓条达而福 持。”
                                                                                颜渊向东到齐国去,孔子十分忧虑。子贡离开座席上前问道:“学生冒昧地请问,颜渊往东去齐国,先生面呈忧色,这是为什么呢?”孔子说:“你的提问实在是好啊!当年管仲有句话,我认为说得很好:‘布袋小的不可能包容大东西,水桶上的绳索短了不可能汲取深井里的水。’如此说来,就应当看作是禀受天命而形成形体,形体虽异却各有适宜的用处,全都是不可以随意添减改变的。我担忧颜渊跟齐侯谈论尧、舜、黄帝治理国家的主张,而且还进一步地推重燧人氏、神农氏的言论。齐侯必将要求自己而苦苦思索,却仍不能理解,不理解必定就会产生疑惑,一旦产生疑惑便会迁怒对方而杀害他。“况且你不曾听说过吗?从前,一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停息下来,鲁国国君让人把海鸟接到太庙里供养献酒,奏‘九韶’之乐使它高兴,用‘太牢’作为膳食。海鸟竟眼花缭乱忧心伤悲,不敢吃一块肉,不敢饮一杯酒,三天就死了。这是按自己的生活习性来养鸟,不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当让鸟栖息于深山老林,游戏于水中沙洲,浮游于江河湖泽、啄食泥鳅和小鱼,随着鸟群的队列而止息,从容自得、自由自在地生活。它们最讨厌听到人的声音,又为什么还要那么喧闹嘈杂呢?咸池、九韶之类的著名乐曲,演奏于广漠的原野,鸟儿听见了腾身高飞,野兽听见了惊惶逃遁,鱼儿听见了潜下水底,一般的人听见了,相互围着观看不休。鱼儿在水里才能生存,人处在水里就会死去,人和鱼彼此间必定有不同之处,他们的好恶因而也一定不一样。所以前代的圣王不强求他们具有划一的能力,也不等同他们所做的事情。名义的留存在于符合实际,合宜的措置在于适应自然,这就叫条理通达而福德长久地得到保持。”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 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种有几,得水则为继, 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 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 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 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 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 ,皆入于机。”
                                                                                列子外出游玩,在道旁吃东西,看见一个上百年的死人的头骨,拔掉周围的蓬草指着髑髅说:“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是不曾死、也不曾生的。你果真忧愁吗?我又果真快乐吗?”物类千变万化源起于微细状态的“几”,有了水的滋养便会逐步相继而生,处于陆地和水面的交接处就形成青苔,生长在山陵高地就成了车前草,车前草获得粪土的滋养长成乌足,乌足的根变化成土蚕,乌足的叶子变化成蝴蝶。蝴蝶很快又变化成为虫,生活在灶下,那样子就像是蜕皮,它的名字叫做灶马。灶马一千天以后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叫做干余骨。干余骨的唾沫长出虫子斯弥,斯弥又生出蠛蠓。颐辂从蠛蠓中形成,黄軦从九猷中长出;蠓子则产生于萤火虫。羊奚草跟不长笋的老竹相结合,老竹又生出青宁虫;青宁虫生出程(一种赤虫),程生出马,马生出人(此句有待细究),而人又返归造化之初的浑沌中。万物都产生于自然的造化,又全都回返自然的造化。(“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一句,翻译上多有争论,个人以为抛却翻译,可以理解为:老竹生出了青宁虫,青宁虫使得程存货,程使马得以生长,马使人生存,而最终人又归于虚无。恰好与生物链所符合,微生物处出发滋养了生命,最终生命又归于微生物的养分。以此恰好印证文章的无生无死)

                                                                                ◎ 卷十二 外篇·达生【回目录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 。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 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 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 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 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遗弃而生奚足遗 ?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 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 精,反以相天。
                                                                                    通晓生命真实情形的人,不会去追求对于生命来说不必要的东西;通晓命运实情的人,不会去追求对命运无能为力的事情。保养身体必定先得备足各种物品,可是物资充裕有余而身体却不能很好保养的情况是有的;保住生命必定得先使生命不脱离形体,但是形体未死生命却死去的情况也是存在的。生命的到来不能推却,生命的离去不能留止。可悲啊!世俗的人认为养育身形便足以保存生命;然而养育身形果真不足以保存生命,那么,世间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去做呢!虽然不值得去做却不得不去做,内中的操劳或勤苦也就不可避免。要想避免为了养身而操劳,便不知抛弃世俗之事就没有拖累,没有拖累就会心正气平,心正气平就能和大自然一同变化发展而生生不息,生生不息就接近大道了!为什么世事值得抛弃,而生命值得遗忘呢?因为抛弃世事就能让身体不操劳,遗忘生命就能让精神不亏损。形体得到保全,精神复归凝聚,就能与自然融为一体。天地,是万物的父母;阴阳二气的相合就形成万物之体,阴阳二气的离散就又复归于物的原初。形体与精神都不亏损,这叫做能够随着自然变化而更新。精神修养到了极高处,反过来可以辅助大自然的化育。

                                                                                    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 栗。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 。居,予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夫奚足 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 之者,物焉得而止焉!彼将处乎不淫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 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 ,其天守全,其神无隙,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 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 惊惧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遻物 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 之能伤也。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 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 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 真。”
                                                                                    列子问关尹说:“道德修养极高的人在水中潜行却不会感到阻塞,跳入火中却不会感到灼热,行走在万物之巅也不会感到恐惧。请问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界?”关尹回答说:“这是因为持守住纯和之气,并不是智巧、果敢所能做到的。坐下,我告诉给你。大凡具有面貌、形象、声音、颜色的东西,都是物体,那么物与物之间又为什么差异很大,区别甚多?又是什么东西最有能耐足以居于他物之先的地位?这都只不过是有形状和颜色罢了。大凡一个有形之物却不显露形色而留足于无所变化之中,懂得这个道理而且深明内中的奥秘,他物又怎么能控制或阻遏住他呢!那样的人处在本能所为的限度内,藏身于无端无绪的混沌中,游乐于万物或灭或生的变化环境里,本性专一不二,元气保全涵养,德行相融相合,从而使自身与自然相通。像这样,他的禀性持守保全,他的精神没有亏损,外物又从什么地方能够侵入呢!“喝醉酒的人从车上摔下来,虽然满身是伤却没有死去。骨骼关节跟旁人一样而所受伤害却跟别人不同,因为他的神思高度集中,乘坐在车子上也没有感觉,即使坠落地上也不知道,死、生、惊、惧全都不能进入到他的思想中,所以遭遇外物的伤害却全没有惧怕之感。那个人从醉酒中获得保全完整的心态尚且能够如此忘却外物,何况从自然之道中忘却外物而保全完整的心态呢?圣人藏身于自然,所以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复仇的人并不会去折断曾经伤害过他的宝剑,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会怨恨那偶然飘来、无心地伤害到他的瓦片,这样一来天下也就太平安宁。没有攻城野战的祸乱,没有残杀戮割的刑罚,全因为遵循了这个道理。“不要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而要开发自然的真性。开发了自然的真性就能培养好的道德;开启人为的思想与智巧,就会产生贼害之心。不满足于自然的禀赋,也不忽略人为的才智,这样的人也就几近纯真无伪了!”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 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 ;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 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 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 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孔子到楚国去,走出树林,看见一个驼背的老人正用竿子在粘蝉,就好像用手拾取那样简单。孔子说:“先生的手真是灵巧啊!这里边有什么门道吗?”驼背老人说:“似的,我有我的办法。我在竹竿上累放两个弹丸,经过五六个月的练习就不会掉不下来,那么粘蝉失误的概率就只有四分之一;如果练习到累放到三个弹丸不掉,那么粘蝉失误的概率就只有十分之一了;如果再继续练习到累放五个弹丸也掉不下来,那么粘蝉就如随手拾取那样容易了。当我粘蝉时,我立定身子,犹如临近地面的断木,我举竿的手臂,就像枯木的树枝;虽然天地很大,万物品类很多,我一心只注意蝉的翅膀,从不思前想后左顾右盼,绝不因纷繁的万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为什么不能成功呢!”孔子转身对弟子们说:“运用心志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说的就是这位驼背的老人吧!”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 ‘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 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 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 舟若履,犹其车却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 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 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经在觞深过渡,摆渡人驾船的技巧实在神妙。我问他:‘驾船可以学习吗?’摆渡人说:‘可以的。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驾船。假如是善于潜水的人,那他不曾见到船也会熟练地驾驶船。’我进而问他怎样学习驾船而他却不再回答我。请问他的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孔子回答说:“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驾船,这是因为他们习以成性适应于水而处之自然。至于那善于潜水的人不曾见到过船就能熟练地驾驶船,是因为他们眼里的深渊就像是陆地上的小丘,看待船翻犹如车子倒退一样。船的覆没和车的倒退以及各种景象展现在他们眼前却都不能扰乱他们的内心,他们到哪里不从容自得!用瓦器作为赌注的人心地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属带钩作为赌注的人而心存疑惧,用黄金作为赌注的人则头脑发昏内心迷乱。各种赌注的赌博技巧本是一样的,而有所顾惜,那就是以身外之物为重了。大凡对外物看得过重的人其内心世界一定笨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 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威公 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 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 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 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 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 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 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 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 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
                                                                                    田开之拜见周威公。周威公说:“我听说祝肾在学习养生,先生跟祝肾交往,应该从他那儿听到过什么吧?”田开之说:“我在那里只不过是打扫门庭,又能从先生那里听到什么呢!”周威公说:“先生不必谦虚,我希望能听到这方面的道理。”田开之说:“听先生说:‘善于养生的人,就像牧羊一样,看到有落后的就用鞭子抽打它。’”周威公问: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田开之说:“鲁国有个叫单豹的,在岩穴里居住在山泉边饮水,不跟任何人争利,活了七十岁还有婴儿一样的面容;不幸遇上了饿虎,饿虎扑杀并吃掉了他。另有一个叫张毅的,高门甲第、朱户垂帘的富贵人家,无不趋走参谒,活到四十岁便患内热病而死去。单豹注重内心世界的修养可是老虎却吞食了他的身体,张毅注重身体的调养可是疾病侵扰了他的内心世界,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够鞭策落后而取其适宜的人。”孔子说:“不要进入荒山野岭把自己深藏起来,也不要投进世俗而使自己处处显露,要像槁木一样站立在两者中间。倘若以上三种情况都能具备,他的名声必定最高。使人可畏的道路,十个行人有一个人被杀害,于是父子兄弟相互提醒和戒备,必定要使随行的徒众多起来方才敢于外出,这不是很聪明吗!人所最可怕的,还是枕席上的姿意,还有在饮食间的失度;却不知道为此提醒和戒备,这实在是过错。”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柙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 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 错之牢柙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 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主持宗庙祭祀的官吏穿好礼服戴上礼帽来到猪圈边,对着栅栏里的猪说:“你为什么要讨厌死呢?我将要花三个月的时间精心喂养你,还要用十天为你上戒,用三天为你作斋,铺上白茅草,然后把你的肩胛和臀部放在雕有花纹的祭器上,你愿意这样吗?”如果真是为猪谋划,就不如放置在猪圈里以糟糠为食更好,为了自己谋划,就希望活在世上有高贵荣华的地位,死后则能盛装在绘有文采的柩车上和棺椁中。为猪打算就会舍弃白茅、雕俎之类的东西,为自己打算却想求取这些东西,所不同于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 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 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 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 身当心,则为病。”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东北方之下 者倍阿,鲑蠪跃之;西北方之下 者,则泆阳处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泽有委蛇 。”公曰:“请问委蛇之伏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 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 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 :“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 也。
                                                                                    齐桓公在草泽中打猎,管仲为他驾车,突然桓公见到了鬼。桓公拉住管仲的手说:“仲父,你看见了什么没有?”管仲回答:“我什么都没看见。”桓公打猎回来,失魂呓语而得病,好几天不出门。齐国有一位贤士叫皇子告敖的,对齐桓公说:“您是自己伤害了自己,鬼哪里能伤害您呢?身体内部郁结着气,精魂就会离散而不返归于身,对于来自外界的骚扰也就缺乏足够的精神力量。郁结着的气上通而不能下达,就会使人易怒;下达而不能上通,就会使人健忘;不上通又不下达,郁结内心而不离散,那就会生病。”桓公说:“这样,那么还有鬼吗?”告敖回答:“有。水中污泥里有叫履的鬼,灶里有叫髻的鬼。门户内的各种烦攘,名叫雷霆的鬼在处置;东北的墙下,名叫倍阿鲑蠪的鬼在跳跃;西北方的墙下,名叫攻入阳的鬼住在那里。水里有水鬼罔象,丘陵里有山鬼峷,大山里有山鬼夔,郊野里有野鬼彷徨,草泽里还有一种名叫委蛇的鬼。”桓公接着问:“请问,委蛇的形状怎么样?”告敖回答:“委蛇,身躯大如车轮,长如车辕,穿着紫衣戴着红帽。他作为鬼神,最讨厌听到雷车的声音,一听见就两手捧着头站着。见到了他的人恐怕也就成了霸主了。”桓公听了后开怀大笑,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鬼。”于是整理好衣帽跟皇子告敖坐着谈话,不到一天时间病也就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骄 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 “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 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纪渻子为周宣王驯养斗鸡。过了十天周宣王派人来问:“鸡训练好了吗?”纪渻子回答说:“还没有,正虚浮骄矜自恃意气哩。”十天后周宣王又派人来问,回答说:“还没有,还是听见响声就叫,看见影子就跳。”十天后周宣王又派人来问,回答说:“还是那么顾看迅疾,意气强盛。”又过了十天周宣王派人来问,回答说:“差不多了。别的鸡即使打鸣,它已不会有什么变化,看上去像木鸡一样,它的德行真可说是完备了,别的鸡没有敢于应战的,掉头就逃跑了。”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 。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 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 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 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 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 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 命也。”
                                                                                    孔子在吕梁观赏,瀑布高悬二三十丈,冲刷而起的激流和水花远达四十里,鼋、鼍、鱼、鳖都不敢在这一带游水。只见一个壮年男子游在水中,还以为是有痛苦而想寻死的,派弟子顺着水流去拯救他。忽见那壮年男子游出数百步远而后露出水面,还披着头发边唱边游在堤岸下。孔子紧跟在他身后而问他,说:“我还以为你是鬼,仔细观察你却是个人。请问,游水也有什么特别的门道吗?”那人回答:“没有,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我跟水里的漩涡一块儿下到水底,又跟向上的涌流一道游出水面,顺着水势而不作任何违拗。这就是我游水的方法。”孔子说:“什么叫做‘起初是故常,长大是习性,有所成就在于自然’呢?”那人又回答:“我出生于山地就安于山地的生活,这就叫做故常;长大了又生活在水边就安于水边的生活,这就叫做习性;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而这样生活着,这就叫做自然。”

                                                                                    梓庆削木为鐻,日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 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 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 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 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鐻, 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梓庆刻削木料做成鐻,鐻做成后,见到的人都惊叹为鬼斧神工。鲁侯见了之后对梓庆说:“你用什么技艺方法做出来的呀?”回答说:“臣是一名工匠,哪有什么技艺!即使如此,有一点可以讲一讲。臣将要作鐻时,不敢有一点分散精神,一定要斋戒使心志安静专一。斋戒三日,不敢有思得奖赏官爵俸禄的念头;斋戒五日,不敢想及别人是非难作品笨拙或是赞誉作品精巧;斋戒七日,则木然不动忘记我有四肢和形体的存在。在这个时候,心中不存在朝见君主的想法,专心致志于制作技巧而外界的扰乱全部排除。然后进入山林中,观察木料的自然性能,选取那些自然形态完全合乎标准的,然后一个现成的鐻如同就在眼前了,然后才动手去做,没有这些条件就不去做。这是以已之天性与木之天性相合,器物之所以如同鬼神所造,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庄公以为文弗过也。 使之钩百而反。颜阖遇之,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 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 焉,故曰败。”
                                                                                    东野稷因为善于驾车而得见鲁庄公,他驾车时进退能够在一条直线上,左右转弯形成的弧形像圆规画的一般圆。庄公认为就是编织花纹图案也未必赶得上,于是命令他驾车一百圈后再返回。颜阖遇上了这件事,入内会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一定会失败的。”庄公默不作声。不多久,东野稷果然失败而回。庄公问:“你为什么事先就知道定会失败呢?”颜阖回答说:“东野稷的马力气已经用尽,可是还要它转圈奔走,所以说必定会失败的。”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 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 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工匠随手画来就胜过用圆规与矩尺画出的,他的手指随物而变化,不须存留于心,再作有意度量,所以他的心志专一而没有滞碍。忘掉脚的大小,什么鞋子都很舒适;忘掉了腰的粗细,什么带子都合适;知道忘掉是非,便是内心的安适;不改变内心的持守,不顺从外物的影响,便是遇事的安适。本性常适而从未有过不适,也就是忘掉了安适的安适。

                                                                                    有孙休者,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 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逐于州部,则胡 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 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 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 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 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 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 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 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 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 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 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 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安平陆而已矣。今休,款启寡闻之 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恶 能无惊乎哉!”
                                                                                    有一个叫孙休的人,亲自来到扁庆子的门上诧异地发问道:“我安居乡里不曾受人说过道德修养差,面临危难也没有人说过不勇敢;然而我的田地里却从未遇上过好年成,为国家出力也未遇上圣明的国君,被乡里所摈弃,受地方官放逐,而我对于上天有什么罪过呢?我怎么会遇上如此的命运?”扁子说:“你难道没有听说至人的所行吗?忘掉了他的肝胆,忘掉了他的耳目,迷恫无知徘徊游移于世俗生活之外,逍遥自在于无为之中,这就叫施助万物而不自恃其功。作万物之长而又不加主宰。现在你修饰己智以惊醒愚昧,修养自身以显示别人卑污,光明煊赫的样子就像举着日月行走一样。像你这样的人能得以保全身躯,身体器官完备,没有中途毁损成为聋子瞎子和瘸腿,与众人并列一起已属侥幸,又哪有闲工夫来报怨老天啊!你走吧!”孙休走出屋子,扁子回到房里。不多一会儿,扁子仰天长叹,弟子问道:“先生为什么长叹呢?”扁子说:“刚才孙休进来,我把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告诉给他,我真担心他会吃惊以至迷惑更深。”弟子说:“不对哩。孙休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错误的吗?错误的本来就不可能迷惑正确的。孙休所说的话是不对的吗?先生所说的话是正确的吗?他本来就因迷惑而来请教,又有什么过错呀!”扁子说:“不是这样的。从前有只海鸟飞到鲁国都城郊外,鲁国国君很喜欢它,用‘太牢’来宴请它,奏‘九韶’乐来让它快乐,海鸟竟忧愁悲伤,眼花缭乱,不敢吃喝。这叫做按自己的生活习性来养鸟。假若是按鸟的习性来养鸟,就应当让它栖息于幽深的树林,浮游于大江大湖,让它吃泥鳅和小鱼,这本是极为普通的道理而已。如今的孙休,乃是管窥之见、孤陋寡闻的人,我告诉给他道德修养极高的人的德行,就好像用马车来托载小老鼠,用钟鼓的乐声来取悦小鴳雀一样。他又怎么会不感到吃惊啊!”

                                                                                    ◎ 卷十三 外篇·山木【回目录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 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 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 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 ,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 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 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 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 、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 ,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 !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庄子行走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繁叶茂,伐木的人停在树的旁边却不去动手砍它。庄子问他们是什么原因,伐木的人说:“没有什么用处。”庄子说:“这棵树就是因为不成材才能够终享天年啊!”庄子走出山来,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很高兴,叫童仆杀鹅款待他。童仆问主人:“有一只能叫,有一只不会叫,请问应该杀哪一只呢?”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第二天,弟子问庄子:“昨日遇见山中的大树,因为不成材而能终享天年,如今主人的鹅,因为不成材而被杀掉;先生你将怎样对待呢?”庄子笑道:“处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在成材和不成材之间,似乎可以了但还不是根本,所以没能免除牵累。要是把握了道德就不会这样,无所谓赞誉无所谓诋毁,时隐时现如龙见蛇蛰,随时运共同变化,不愿意固执一端。一时在上一时在下,以和顺为标准,遨游在万物的本元。把握外物却不被外物所化,那样哪里会有牵累呀?这是神农、黄帝的法则。至于万事的情状,人类的习俗就不是这样了。你要合人家就要离,你想成人家就想毁,你越穷人家就越压,你尊贵人家就谤诽,你做事人家就破坏,你贤明人家就谋算,你无能人家就欺负。哪有可能是一定如此呀?可悲啊,同学们可要记住,只有道德的境界才是根本啊!”

                                                                                        市南宜僚见鲁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 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 须臾离居。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 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 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 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 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 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 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 可葬。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 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无留居,以 为君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 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 足。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 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故有人者累,见有于人者忧。故尧非 有人,非见有于人也。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 之国。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一呼而不闻 ,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 向也虚而今也实。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市南宜僚拜见鲁侯,见鲁侯面带忧色。市南宜僚说:“国君面有忧色,这是为什么呢?”鲁侯说:“我学习先王治国的办法,承继先君的事业;我敬仰鬼神尊重贤能,身体力行,没有短暂的止息,可是仍不能免除祸患,我因为这个缘故而忧虑。”市南宜僚说:“你消除忧患的办法太浅薄了!皮毛丰厚的大狐和斑斑花纹的豹子,栖息于深山老林,潜伏于岩穴山洞,这是静心;夜里行动,白天居息,这是警惕;即使饥渴也隐形潜踪,还要远离各种足迹到江湖上觅求食物,这又是稳定;然而还是不能免于罗网和机关的灾祸。这两种动物有什么罪过呢?是它们自身的皮毛给它们带来灾祸。如今的鲁国不就是为你鲁君带来灾祸的皮毛吗?我希望你能剖空身形舍弃皮毛,荡涤心智摈除欲念,进而逍遥于没有人迹的原野。遥远的南方有个城邑,名字叫做建德之国。那里的人民纯厚而又质朴,很少有私欲;知道耕作而不知道储备,给与别人什么从不希图酬报;不明白义的归宿,不懂得礼的去向;随心所欲任意而为,竟能各自行于大道;他们生时自得而乐,他们死时安然而葬。我希望国君你也能舍去国政捐弃世俗,从而跟大道相辅而行。”鲁侯说:“那里道路遥远而又艰险,又有江河山岭阻隔,我没有可用的船和车,怎么办呢?”市南宜僚说:“国君不要容颜高傲,不要墨守滞留,便可以此作为你的车子。”鲁侯说:“那里道路幽暗遥远而又无人居住,我跟谁是邻居?我没有粮,我没有食物,怎么能够到达那里呢?”市南宜僚说:“减少你的耗费,节制你的欲念,虽然没有粮食也是充足的。你渡过江河浮游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涯岸,越向前行便越发不知道它的穷尽。送行的人都从河岸边回去,你也就从此离得越来越远了!所以说统治他人的人必定受劳累,受制于别人的人必定会忧心。而唐尧从不役使他人,也从不受制于人。我希望能减除你的劳累,除去你的忧患,而独自跟大道一块儿遨游于太虚的王国。并合两条船来渡河,突然有条空船碰撞过来,即使心地最偏狭、性子最火急的人也不会发怒;倘若有一个人在那条船上,那就会人人大声呼喊喝斥来船后退;呼喊一次没有回应,呼喊第二次也没有回应,于是喊第三次,那就必定会骂声不绝。刚才不发脾气而现在发起怒来,那是因为刚才船是空的而今却有人在船上。一个人倘能听任外物、处世无心而自由自在地遨游于世,谁能够伤害他!”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为坛乎郭门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县 。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奢曰:“一之间无敢设 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侗乎其无识,傥乎其怠疑。 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来者勿禁,往者勿止。从其强梁,随其曲 傅,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而况有大涂者乎!”
                                                                                        北宫奢替卫灵公征集捐款铸造钟器,在外城门设下祭坛,三个月就造好了钟并编组在上下两层钟架上。王子庆忌看到这种情况便向他问道:“你是用的什么办法呀?”北宫奢说:“精诚专一而又顺其自然,不敢假设有其他什么好办法。我曾听说,‘既然已细细雕刻细细琢磨,而又要返归事物的本真。’纯朴无心是那样无知无识,忘却心智是那样从容不疑;财物汇聚而自己却茫然无知,或者分发而去或者收聚而来;送来的不去禁绝,分发的不去阻留;强横不讲理的就从其自便,隐委顺和的加以随应,依照各自的情况而竭尽力量,所以早晚征集捐款而丝毫不损伤他人,何况是遵循大道的人呢!”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 ?”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 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 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 ,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饰 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 ,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无功,功成者堕,名成 者亏。’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 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 责焉。至人不闻,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 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 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一行人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七夜不能生火煮饭。大公任前去看望他,说:“先生快要饿死了吧?”孔子说:“是的。”大公任又问:“你厌恶死吗?”孔子回答:“是的。”大公任说:“我来谈谈不死的方法。东海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意怠。这种鸟呢飞得很慢,好像不能飞行似的;它们总是要有其他鸟的协助引领,栖息时又都跟别的鸟依偎在一起;前进时不敢飞在最前面,后退时不敢落在最后面;吃食时不敢先动嘴,总是吃别的鸟所剩下的,所以它们在鸟群中从不受排斥,人们也终究不会去伤害它,因此能够免除祸患。长得很直的树木总是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总是先遭枯竭。你的用心是装扮得很有才干以便惊吓普通的人,注重修养以便彰明别人的浊秽,毫不掩饰地炫耀自己就像是举着太阳和月亮走路,所以总不能免除灾祸。从前我听圣德宏博的老子说过:‘自吹自擂的人不会成就功业;功业成就了而不知退隐的人必定会毁败,名声彰显而不知韬光隐晦的必定会遭到损伤。’谁能够摈弃功名而还原跟普通人一样!大道广为流传而个人则韬光隐居,道德盛行于世而个人则藏誉匿耀不处其名;纯朴而又平常,竟跟愚狂的人一样;削除形迹捐弃权势,不求取功名。因此不会去谴责他人,别人也不会责备自己。道德修养极高的人不求闻名于世,你为什么偏偏喜好名声呢?”孔子说:“说得实在好啊!”于是辞别朋友故交,离开众多弟子,逃到山泽旷野;穿兽皮麻布做成的衣服,吃柞树和栗树的果实;进入兽群兽不乱群,进入鸟群鸟不乱行。鸟兽都不讨厌他,何况是人呢!

                                                                                        孔子问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鲁, 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 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 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 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 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 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 ,则无故以离。”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 ,弟子无挹于前,其爱益加进。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 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缘则不离,率则不 劳。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
                                                                                        孔子问桑雽道:“我两次在鲁国被驱逐,在宋国遭遇伐树险境,在卫国被拒绝入境,困穷于宋国和周国,在陈国和蔡国间受到围困。我遭逢这么多的灾祸,亲朋故交越发疏远了,弟子友人更加离散了,这是为什么呢?”桑雽回答说:“你没有听说过那假国人的逃亡吗?林回舍弃了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婴儿就跑。有人议论:‘他是为了钱财吗?初生婴儿的价值太少太少了;他是为了怕拖累吗?初生婴儿的拖累太多太多了。舍弃价值千金的璧玉,背着婴儿就跑,为了什么呢?’林回说:‘价值千金的璧玉跟我是以利益相合,这个孩子跟我则是以天性相连。’以利益相合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就会相互抛弃;以天性相连的,遇上困厄、灾祸、忧患与伤害就会相互包容。相互收容与相互抛弃差别也就太远了。而且君子的交谊淡得像清水一样,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样;君子淡泊却心地亲近,小人甘甜却利断义绝。大凡无缘无故而接近相合的,那么也会无缘无故地离散。”孔子说:“我会由衷地听取你的指教!”于是慢慢地离去,闲放自得地走了回来,终止了学业丢弃了书简,弟子没有一个侍学于前,可是他们对老师的敬爱反而更加深厚了。有一天,桑雽又说:“舜将死的时候,用真道晓谕夏禹说:‘你要警惕啊!身形不如顺应,情感不如率真。顺应就不会背离,率真就不会劳苦;不背离不劳神,那么也就不需要用纹饰来装扮身形;无须纹饰来矫造身形,当然也就不必有求于外物。’”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 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 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 ,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 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 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徵也夫!”
                                                                                        庄子穿着带补丁的粗布衣,扎好腰带系好鞋子去魏王处。魏王说:“先生为何这样疲困呀?”庄子说:“是贫穷啊,不是疲困。志士有道德不得施行,是疲困;衣服破烂,鞋子磨穿,是贫穷,不是疲困,这是所谓没遭遇好世道。王难道未曾见过善于腾跃之猿猴吗?它们在柟梓豫章之类高大树林中,拉扯着树枝而怡然自得于其间,就是羿与蓬蒙之类善射者也不能瞄准射中它们。等到在拓棘枳枸之类带刺的灌木丛中,行动谨慎而左顾右盼,内心震惊畏惧战栗,此时并非由于过度紧张而筋骨不柔软灵活,而是所处形势不利,不足以施展其本领啊。现在处于昏君与乱相之时而想要不疲困,怎么可能呀?像比干被剖心,不是个显明的例证吗?”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焱氏 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 人之心。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 也,曰:“回,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 也。夫今之歌者其谁乎!”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 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 。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 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 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 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鹢鸸,目之 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 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 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 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 。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孔子一行受困于陈国、蔡国之间,七天不能生活做饭。孔子左手靠着枯树,右手敲击枯枝,唱起了神农氏时代的歌谣,不过敲击的东西并不能合符音乐的节奏,有了敲击的声响却没有符合五音的音阶,敲木声和咏歌声分得清清楚楚,而且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唱歌人的心意。颜回恭敬地在侍立在一旁,转眼看着孔子。孔子担心他把自己的道德看得过于高远而达到最了不起的境界,爱惜自己因而至于哀伤,便说:“颜回,不受自然的损害容易,不接受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世上的事没有什么开始不同时又是终了的,人与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至于现在唱歌的人又将是谁呢?”颜回说:“我冒昧地请教什么叫做不受自然的损害容易。”孔子说:“饥饿、干渴、严寒、酷暑,穷困的束缚使人事事不能通达,这是天地的运行,万物的变迁,说的是要随着天地、万物一块儿变化流逝。做臣子的,不敢违拗国君的旨意。做臣子的道理尚且如此,何况是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自然呢!”颜回又问:“什么叫做不接收他人的利禄则较困难呢?”孔子说:“初被任用办什么事都觉得顺利,爵位和俸禄一齐到来没有穷尽,外物带来的好处,本不属于自己,只不过是我的机遇一时存在于外物。君子不会做劫盗,贤人也不会去偷窃。我若要获取外物的利益,为了什么呢?所以说,鸟没有比燕子更聪明的,看见不适宜停歇的地方,绝不投出第二次目光,即使掉落了食物,也舍弃不顾而飞走。燕子很害怕人,却进入到人的生活圈子,不过只是将它们的巢窠暂寄于人的房舍罢了。”颜回又问:“什么叫做没有什么开始不同时又是终了的?”孔子说:“变化无穷的万物不可能知道是谁替代了谁而谁又为谁所替代,这怎么能知道它们的终了?又怎么能知道它们的开始?只不过谨守正道随应变化而已。”颜回又问:“什么叫做人与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孔子说:“人类的出现,是由于自然;自然的出现,也是由于自然。人不可能具有自然的本性,也是人固有的天性所决定的,圣人安然体解,随着自然变化而告终!”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 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 。”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 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异鹊从而利之 ,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 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日不庭。蔺且从而问之,“ 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 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 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 庭也。”
                                                                                        庄子在雕陵里游玩,看见一只奇异的鹊鸟从南方飞来,翅膀长达七尺,眼睛有一寸长,碰着庄子的额头而停歇在果树林里。庄子说:“这是什么鸟呀,翅膀大却不能远飞,眼睛大视力却不敏锐?”于是提起衣裳快步上前,拿着弹弓静静地等待着时机。这时突然看见一只蝉,正在浓密的树荫里美美地休息而忘记了自身的安危;一只螳螂用树叶作隐蔽打算见机扑上去捕捉蝉,螳螂眼看即将得手而忘掉了自己形体的存在;那只怪鹊紧随其后认为那是极好的时机,眼看即将捕到螳螂而又丧失了自身的真性。庄子惊恐而警惕地说:“啊,世上的物类原本就是这样相互牵累、相互争夺的,两种物类之间也总是以利相召引!”庄子于是扔掉弹弓转身快步而去,看守栗园的人大惑不解地在后面追着责问。庄子返回家中,整整三天心情很不好。弟子蔺且跟随一旁问道:“先生为什么这几天来一直很不高兴呢?”庄子说:“我留意外物的形体却忘记了自身的安危,观赏于混浊的流水却迷惑于清澈的水潭。而且我从老聃老师那里听说:‘每到一个地方,就要遵从那里的习惯与禁忌。’如今我来到雕陵栗园便忘却了自身的安危,奇异的怪鹊碰上了我的额头,游玩于果林时又丧失了自身的真性,管园的人不理解我又进而侮辱我,因此我感到很不愉快。”

                                                                                        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 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 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 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阳朱去到宋国,住在旅店里。旅店的主人有两个妾,其中一个漂亮,一个丑陋,长得丑陋的被娇宠着,长得漂亮的却被轻贱。阳朱问这是什么缘故,年青的店主回答:“那个长得漂亮的自以为漂亮,但是我却不觉得她漂亮;那个长得丑陋的自以为丑陋,但是我却不觉得她丑陋。”阳子转身对弟子说:“弟子们记住!品行贤良但却不自以为具有了贤良的品行,去哪里不会受人喜爱呢?”

                                                                                        ◎ 卷十四 外篇·田子方【回目录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 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 “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 “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 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 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 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 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 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的旁边,多次称赞溪工这个人。文侯说:“溪工是先生的老师吗?”子方说:“不是,他只是我的同乡。讲说大道常常恰当在理,所以我称赞他。”文侯说:“那么先生没有老师吗?”子方说:“有”。又 问:“先生的老师是谁呢?”子方说:“是东郭顺子。”文侯说:“可是,先生为什么没有称赞过呢?”子方说:“他为人真诚,具有人的体貌和天一样空虚之心,随顺物性而保持真性,心性高洁又能容人容物。人与事不合正道,他端正己之仪态使自悟其过而改之。我哪里配得上去称赞他呀!”子方出去后,文侯表现出若有所失的神态,整天不言语。召呼立在面前之臣对他说:“太深远玄妙了,真是一位德行完备的君子!起先我认为仁义的行为,圣智的言论是至高无上的。我听到子方讲述其老师的情况,我身体松散不愿动,口象被钳住一样不愿说话,对照我所学的东西,只是没有生命的土偶而已!魏国真成了我的累赘啊!”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 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 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 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 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 ,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 ”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 ,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
                                                                                            温伯雪子去往齐国,途中寄宿于鲁国。鲁国有个人请求见他,温伯雪子说:“不可以。我听说中原的君子,明于礼义而浅于知人心,我不想见他。” 到齐国后,返回时又住宿鲁国,那个人又请相见。温伯雪子说:“往日请求见我,今天又请求见我,此人必定有启示于我。”出去见客,回来就慨叹一番,明天又见客,回来又慨叹不已。他的仆人问,“每次见此客人,必定入而慨叹,为何呢?”回答说:“我本来已告诉过你:中原之人明于知礼义而浅于知人心,刚刚见我的这个人,出入进退一一合乎礼仪,动作举止蕴含龙虎般不可抵御之气势。他对我直言规劝象儿子对待父亲般恭顺,他对我指导又象父亲对儿子般严厉,所以我才慨叹。”孔子见到温伯雪子一句话也不说,子路问:“先生想见温伯雪子很久了,见了面却不说话,为何呀?”孔子说: “象这样人,用眼睛一看而知大道存之于身,也不容再用语言了。”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 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 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 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 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 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 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 ,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 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 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 与?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 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 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颜渊问孔子说:“先生缓步我也缓步,先生急走我也急走,先生跑我也跑,先生快速奔跑,脚掌好象离开地面一般,而我只能瞪大眼睛在后面看了。” 孔子说:“颜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颜回说:“先生缓步我也缓步,是说先生怎样讲我也跟着怎样说;先生急走我也急走,是说先生辨析事理我也跟着辨析事理;先生跑我也跑,是说先生讲说大道我也跟着讲说大道;及至先生好象脚掌离开地面般迅跑,而我瞪大眼睛在后面看,是说先生不用言说而为人信服,不私意亲近而周遍亲附,没有官爵利禄而人们聚集于前,却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此而已。”孔子说:“噢!不可不明察呀!悲哀没大过心死,而身死还在其次。太阳从东方出来而入于西天尽头,万物莫不顺从太阳的方向而动作,凡有眼有脚的,必待日出而后有所作为。日出则操作,日入无事可作则休息。万物亦是这样,待造化之往来而有生有死。我一秉受天赋之形体,就不会转化为他物而等待着穷尽天年。随着外物而运动,日夜不停息,而不知终极之处。和气自动聚合成形体,知命的人也不能测度将来的命运。我只是天天与变化俱往。我终身与你在一起,这极好机会却当面错过而不能使你了解这个道理,可不悲哀吗?你只是着眼于我显著的方面,而那些显著有形迹的东西已经过去了,你还着意追寻以为实有,这就如同在空虚市场上寻求马一样不可能。我之所习,你要把它全部遗忘;你之所习,我也把它全部遗忘。虽然如此,你又何必担忧!虽然忘记了过去的我,我还有永存的不被忘记的东西在。”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蛰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 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 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 “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 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 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 ,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 ,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孔子曰:“请问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 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 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 ,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 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 ,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 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 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 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 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 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孔子去见老聃,老聃刚洗完发,正在披散头发晾干,木然而立不象一个活人。孔子蔽于隐处等待,过一会儿人见,说:“是我眼花呢?还是真的呢?刚才先生身体独立不动象槁木,象遗弃万物离开众人而独立自存的样子。” 老聃说:“我在神游物初生之浑沌虚无之境。”孔子说:“这是何意呢?” 老聃说:“心困惑于它而不能知,口对它开而不合不能言说。尝试为你议论一下它的大略:地之极致为阴冷之气,天之极致为炎热之气,阴冷之气恨于天,炎热之气本于地。两者相互交通和合而生成万物,谁为这一切的纲纪而又不见它的形体。消亡又生息,盈满又空虚,一暗一明,日日改变,月月转化,每日有所作为而不见其功效。生有所萌发之处,死有所归往之地,始终相反没有边际,而不知其穷尽。没有它,谁来作主宰啊!”孔子说:“请问神游大道之情形。”老聃说:“能得神游于此为至美至乐。能得至美而游于至乐,就叫作至人。”孔子说:“请问达于至美至乐之道。”老聃说:“食草的兽类,不担忧更换沼泽地;水生的虫类,不担忧改换水。实行小的变化而未失去基本的生活条件,喜怒哀乐之情就不会进入心里。至于天下,是万物共同生息之所。得到共同的生息之气而能混同为一,则四肢百体就将成为废物,而死生终始也将如昼夜之更迭,不能混乱,何况得失祸福之所分际啊!遗弃隶属于己之物如同抛弃泥土,这是知晓身贵于隶属之物。知自身之贵又不失与变化俱往。而且千变万化是未曾有终极的,又何必为此心忧!得道之人会理解此理的。?”孔子说:“先生之德与天地匹配,而还借助至道之言以修养心性。古之君子谁又能免于修养呢!”老聃说:“不是这样,水之于澄澈,是无为而才质自然如此的;至人之于德行,不须修养而成,万物不能离开它。就象天自然就高,地自然就厚,日月自然就明亮,何用修养啊!” 孔子出来,把这些告诉颜回,说:“我对于道之认识,就如同醋瓮中的飞虫般渺小!没有先生揭开我之蒙蔽,我就不知道天地大全之理啊!”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 “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 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 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 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 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 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 可谓多乎?”
                                                                                            庄子拜见鲁哀公,哀公说:“鲁国多懦学之上,很少有从事先生之道术的。”庄子说:“鲁国儒学之士很少。”哀公说:“全鲁国的人都穿儒者服装,怎么说少呢?”庄子说:“我听说,儒者中戴圆帽的通晓天时,穿方形鞋子的懂得地理,佩戴五彩丝带穿系玉块的,事至而能决断。君子怀有其道术的,未必穿戴那样的服饰;穿戴那样服饰的,未必真有道术。公一定以为不是这样,何不号令于国中说:“‘不懂此种道术而穿戴此种服饰的,要处以死罪!’”于是哀公发布这样命令,五天以后鲁国没有敢穿儒服的人。唯独有一位男子,身穿儒服立在哀公门外。哀公即刻召见他以国事相问,干转万变发问也不能难住他。庄子说:“以鲁国之大只有一个儒者,可以说多吗?”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 。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百里奚不把官爵奉禄放在心上,所以养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记了他出身低贱,而委之以国事。虞舜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所以能感动他人。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 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磅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宋元君要画画,众位画师都来了,受君命拜揖而立,润笔调墨准备着,门外面还有一大半。有一位后到的画师,舒缓闲适不慌不忙地走着,受命拜揖后也不在那站着,而往馆舍走去。元公派人去看,见他脱掉上衣赤着上身盘腿而坐。元公说:“可以了,这位就是真正画师。”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 也。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 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 而髯,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 !’”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 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 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 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 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 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 然而辞,朝令而夜循,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 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 剌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周文王去臧地巡视,看见一位钓鱼的老者,身在钓鱼,心不在钓鱼上。他并非以持竿钓鱼为事,而是别有所钓,他经常就是这样钓法。文王想举用他,把国事交他治理,又担心大臣和父兄辈族人不肯相安;想最后舍弃此人,又不忍心让百姓们得不到善人的庇荫。于是就在清晨集合他的大夫们说:“昨天夜里我梦见一位好人,面黑两颊长满长须,骑的杂色马有一只蹄子是赤色,命令我说:‘托付你的国事给臧地老者,差不多民就可以解除病痛了!’”诸位大夫惊惧不安他说:“这是先君王季历啊!”文王说:“让我们占卜一下吧。”诸位大夫说:“先君之命令,王无可怀疑,又何必占卜。”于是就迎接臧地老者,授给国事。这个人掌政,以往典章法令没有更改,一篇新政令也未发出。三年之后,文王巡视国内,则见各种文士武士结成的私党都散掉了,官长们也不建立个人功德,标准不一的量器也不敢进入国境之内。文士武士们的私党散掉,则上同于君主;官长不建立个人功德,则能同以国事为务;标准不一的量器不入境,则诸侯们也就没有二心了。文王于是把臧丈人当作者师,北面而立请教说:“这佯的政事可以推行于天下吗?”臧丈人默然不回答,淡漠无心地告辞而去,早晨还接受文王指令,晚上就逃走了,终身没有消息。颜渊问孔子说:“文王还不足以取信于人吗?何必要假托于梦呢?”孔子说:“别作声,你不要说了!文王已经作得很完美了,你又何必议论讥刺呢!他只是在短暂时刻顺应众人罢了。”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 ,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 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 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 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 ,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 殆矣夫!”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表演射箭,把弓拉得满满的,放一杯水在左肘上,发射出去,箭射出后又有一只扣在弦上,刚刚射出又一只寄在弦上,连续不停。在那个时候,他就象一个木偶一般纹丝不动。伯昏无人说:“这是有心于射的射法,不是无心之射的射法。尝试和你登上高山,踏着险石,对着百仞深渊,你能射吗?”于是伯昏无人就登上高山,脚踏险石,背对着百仞深渊向后却退,直到脚下有三分之二悬空在石外,在那里揖请列御寇退至相同位置表演射箭。列御寇惊惧得伏在地上,冷汗流到脚跟。伯昏无人说:“作为至人,上可探测青天,下可潜察黄泉,纵放自如于四面八方,而神情没有变化。现在你有惊恐目眩之意,你于精神已经疲困了!”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 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 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 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 ?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 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 ,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 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 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肩吾问孙叔敖说:“您三次作令尹而不昌盛显达,三次被免职也没有忧愁之色。我开始时对此怀疑,现在见您呼吸轻松欢畅,您的心里是怎样想的呢?”孙叔敖说:“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我认为它既然来了就无法推辞,它去了也无法阻止,我认为官职奉禄之得失非我所有,失去了而无忧愁之色而已。我哪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况巨不知荣华显贵是在于令尹呢,还是在我自身?如果是在于令尹,则于我无涉;如果在我自身,则于令尹无涉。那时我正在驻足沉思,顾及四面八方之事,哪有工夫顾及到个人的富贵和贫贱哪!”孔子听后说:“古时候的真人,智者不能说服他,美色不能使之淫乱,强盗不能强制他,伏牺、黄帝这样的帝王也不能宠络亲近他。死生也算得上大事了,也不能使自己有所改变,何况是官爵奉禄之得失呢!象这样的人,他的精神历经大山而无障碍,入于深渊而不沾湿,处于贫贱而下疲困,充满大地之间,尽数给予别人而自己更富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 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 。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楚王和凡国之君共坐,过一会儿,楚王左右之臣多次来讲凡国已经灭亡了。凡国之君说:“凡国灭亡,不足以丧失我之存在。而凡国之灭亡既不足以丧失我之存,而楚国之存在也不足以存在为存。由此看来,则凡国未曾灭亡而楚国未曾存在。”

                                                                                            ◎ 卷十五 外篇·知北游【回目录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知向北游历来到玄水岸边,登上一个名叫隐弅的山丘,正好在那里遇上了无为谓。知对无为谓说:“我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怎样思索、怎样考虑才能懂得道呢?如何居处、行事才符合于道?采用何种方法才能获得道呢?”问了好几次,无为谓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他不知道要回答。知从无为谓那里得不到解答,便返回到白水的南岸,登上名叫狐阕的山丘,在那里见到了狂屈。知把先前的问话向狂屈提出请教,狂屈说:“唉,我知道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我将告诉给你,可是心中正想说话却又忘记了那些想说的话”。知从狂屈那里也没有得到解答,便转回到黄帝的住所,见到黄帝向他再问。黄帝说:“没有思索、没有考虑方才能够懂得道,没有安处、没有行动方才能够符合于道,没有依从、没有方法方才能够获得道。”知于是问黄帝:“我和你知道这些道理,无为谓和狂屈不知道这些道理,那么,谁是正确的呢?”黄帝说:“那无为谓是真正正确的,狂屈接近于正确;我和你则始终未能接近于道。知道的人不说,说的人不知道,所以圣人施行的是不用言传的教育。道不可能靠言传来获得,德不可能靠谈话来达到。没有偏爱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讲求道义是可以亏损残缺的,而礼仪的推行只是相互虚伪欺诈。所以说,‘失去了道而后能获得德,失去了德而后能获得仁,失去了仁而后能获得义,失去了义而后能获得礼。礼,乃是道的伪饰、乱的祸首’。所以说,‘体察道的人每天都得清除伪饰,清除而又再清除以至达到无为的境界,达到无所作为的境界也就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的了。’如今你已对外物有所作为,想要再返回根本,不是很困难吗!假如容易改变而回归根本,恐怕只有是得道的人啊!“生是死的同类,死是生的开始,谁能知道它们的端绪!人的诞生,是气的聚合,气的聚合形成生命,气的离散便是死亡。如果死与生是同类相属的,那么对于死亡我又忧患什么呢?所以,万物说到底是同一的。这样,把那些所谓美好的东西看作是神奇,把那些所谓讨厌的东西看作是臭腐,而臭腐的东西可以再转化为神奇,神奇的东西可以再转化为臭腐。所以说,‘整个天下只不过同是气罢了’。圣人也因此看重万物同一的特点。知又对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我,是不知道回答我。我问狂屈,狂屈内心里正想告诉我却没有告诉我,不是不告诉我,是心里正想告诉我又忘掉了怎样告诉我。现在我想再次请教你,你懂得我所提出的问题,为什么又说回答了我便不是接近于道呢?”黄帝说:“无为谓是个真正懂得大道的人,之所以这样讲,正是因为他的无知;狂屈接近于懂得大道,因为他忘记了自己所知的内容;我和你终究和道不相干,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们都认为自己明白那不可知的大道。”狂屈听到了黄帝所说的话后,认为黄帝只能算是知言,还不能算是懂得大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天地最大的美德但却无法用言语表达,一年四季有明确的规律,然而它却从不议论,万物的变化具有现成的规律,然而它却不加解释。圣哲的人,探究天地伟大的美而通晓万物生长的道理,所以“至人”顺应自然无所作为,“大圣”也不会妄加行动,这是说对于天地作了深入细致的观察。大道神明精妙,参与宇宙万物的各种变化;万物业已或死、或生、或方、或圆,却没有谁知晓变化的根本,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自古以来就自行存在。“六合”算是十分巨大的,却始终不能超出道的范围;秋天的毫毛算是最小的,也得仰赖于道方才能成就其细小的形体。宇宙万物无时不在发生变化,始终保持着变化的新姿,阴阳与四季不停地运行,各有自身的序列。大道是那么浑沌昧暗仿佛并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生机盛旺、神妙莫测却又不留下具体的形象,万物被它养育却一点也未觉察。这就称作本根,可以用它来观察自然之道了。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啮缺问道于被衣,被衣说:“你要端正你的形体,集中你的视线,天然之和气就会前来;收敛你的智慧,专一你的思虑,神明就会来居留你心;德将表现你之美好,道将留在你的身上。你无知而直视的样子就像初生的小牛犊,你不要去追究事物的缘由。”话未说完,啮缺已经睡着了。被衣特别高兴,一边走一边唱歌而去,还说:“形体如同枯骨,心如同死灰,真正纯实之知,不坚持故见,懵懂暗昧,没有思想,不能和他计议谋划,他是个什么样人啊!”

                                                                                                舜问乎丞:“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舜问丞说:“道可以获得和拥有吗?”回答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拥有,你怎么能拥有道呢!”舜说:“我的身体非我所有,归谁所有呢?”回答说:“是天地寄托给你一个形体;生命非你所有,是天地寄托给你和气;性命非你所有,是天地寄托给你顺应自然之属性;子孙非你所有,是天地寄托给你繁衍子孙的能力。所以行时不知往哪里去,住时不知持守什么,吃东西不知味道。这一切都受强健运动之气所支配,又怎么能获得和拥有呢!”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窨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
                                                                                                孔子对老聃说:“今天安居闲暇,我冒昧地向你请教至道。”老聃说:“你先得斋戒静心,再疏通你的心灵,清扫你的精神,破除你的才智!大道,真是深奥神妙难以言表啊!不过我将为你说个大概。“明亮的东西产生于昏暗,具有形体的东西产生于无形,精神产生于道,形质产生于精微之气。万物全都凭借形体而诞生,所以,具有九个孔窍的动物是胎生的,具有八个孔窍的动物是卵生的。它的来临没有踪迹,它的离去没有边界,不知从哪儿进出、在哪儿停留,通向广阔无垠的四面八方。遵循这种情况的人,四肢强健,思虑通达,耳目灵敏,运用心思不会劳顿,顺应外物不拘定规。天不从它那儿获得什么便不会高远,地不从那儿获得什么便不会广大,太阳和月亮不能从那儿获得什么便不会运行,万物不能从那儿获得什么便不会昌盛,这恐怕就是道啊!“再说博读经典的人不一定懂得真正的道理,善于辩论的人不一定就格外聪明,圣人因而断然割弃上述种种做法。至于增多了却不像是更加增加,减少了却不像是有所减少,那便是圣人所要持守的东西。深邃莫测呀它像大海一样,高大神奇呀它没有终结也没有开始,万物的运动全在它的范围之内,而且从不曾缺少什么。那么,世俗君子所谈论的大道,恐怕都是些皮毛啊!万物全都从它那里获取生命的资助,而且从不匮乏,这恐怕就是道啊!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噫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中原一带有人居住着,不偏于阴也不偏于阳,处在大地的中间,只不过姑且具备了人的形体罢了,而人终将返归他的本原。从道的观点来看,人的诞生,乃是气的聚合,虽然有长寿与短命,相差又有多少呢?说起来只不过是俄顷之间,又哪里用得着区分唐尧和夏桀的是非呢!果树和瓜类各不相同却有共同的生长规律,人们的次第关系即使难以划分,也还可以用年龄大小相互为序。圣人遇上这些事从不违拗,即使亲身过往也不会滞留。调和而顺应,这就是德;无心却适应,这就是道;而德与道便是帝业兴盛的凭藉,王侯兴起的规律。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韬,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人生活在天地之间的时日,如同白驹过隙一样短暂,刹那而已,生长啊兴起,无不由道而生发出来;变化啊消逝,也无不消亡于道体之中。已经变化生出的,又变化而死去,生命为其同类之死而悲哀,人类为其亲人之死而伤悲。打开自然的枷锁吧,毁坏天然的桎梏,纷纭婉转。魂魄将往,身体也随之消亡;死亡就是最大的回归呀!从没有形体到有形体,又从有形体变为没有形体,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常识并不是求道之人所努力追寻的,那是人人明白并共同讨论的话题,那些达于道境的人并不爱议论,爱议论的人也就并没有达到道境。用聪明才智去追求大道恰恰遇不上大道,要想体悟大道,善辩不如沉默。道是不能闻知的,所以闻听不如不听,懂得这些就叫‘大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已吾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东郭子向庄子请教说:“人们所说的道,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呢?”庄子说:“大道无所不在。”东郭子说:“一定要指出具体的地方才行。”庄子说:“在蝼蚁之中。”东郭子说:“为什么处在这样低下卑微的地方?”庄子说:“在稻田的稗草里。”东郭子说:“怎么越发低下了呢?”庄子说:“在瓦块砖头中。”东郭子说:“怎么越来越低下呢?”庄子说:“在大小便里。”东郭子听了后不再吭声。庄子说:“先生提问题的方法,本来就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就好像叫获的市场官正问他的助手,如何通过踩猪腿来检验猪的肥瘦一样,我只能告诉你,越往下踩越看得清楚。你不能要求我来证实‘道’在哪个事物上,因为所有的物都在道中,都逃不出去。最高的道是这样,所有抽象的概念都是这样的。就好像周、遍、咸这三个词不可一样,名不同而实相同,它们所指称的事实都是一样的。让我们一道游历于什么也没有的地方,用混同合一的观点来加以讨论,宇宙万物的变化是没有穷尽的啊!我们再顺应变化无为而处吧!恬淡而又寂静啊!广漠而又清虚啊!调谐而又安闲啊!我的心思早已虚空宁寂,不会前往何处也不知道应该去到哪里,离去以后随即归来也从不知道停留的所在,我已在人世来来往往却并不了解哪里是最后的归宿;放纵我的思想遨游在虚旷的境域,大智的人跟大道交融相契而从不了解它的终极。造就万物的道跟万物本身并无界域之分,而事物之间的界线,就是所谓具体事物的差异;没有差异的区别,也就是表面存在差异而实质并非有什么区别。人们所说的盈满、空虚、衰退、减损,认为是盈满或空虚而并非真正是盈满或空虚,认为是衰退或减损而并非真正是衰退或减损,认为是宗本或末节而并非真正是宗本或末节,认为是积聚或离散而并非真正是积聚或离散。”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妸荷甘日中奓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谩诞,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妸荷甘跟神农一起跟着老龙吉学习。神农大白天靠着几案、关着门睡觉。中午时候,妸荷甘推门而入说:“老龙吉死了!”神农抱着拐杖站起身来,“啪”的一声丢下拐杖而笑起来,说:“先生知道我见识短浅心志不专,所以抛下我而去。完了,先生没有留下启发我的至言而死去了!”弇堈吊知道了这件事,说:“体悟大道的人,是天下君子所归依之人。如今老龙吉对于道,连秋毫之末的万分之一也未能得到,尚且懂得深藏他的谈吐而死去,又何况那些真正体悟大道的人呢!大道看上去无形,听起来无声,对于人们所谈论的道,可以说是昏昧而又晦暗,可以加以谈论的所谓的“道”,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道。”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仰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于是,泰清向无穷请教:“您知晓道吗?”无穷回答:“我不知道。”又问无为。无为回答说:“我知晓道。”泰清又问:“您知晓道,道也有名目吗?”无为说:“有的。”泰清说:“道的名目怎么样呢?”无为说:“我知道道可以处于尊贵,也可以处于卑贱,可以聚合,也可以离散,这就是我所了解的道的名数。”泰清用上述谈话去请教无始,说:“像这样,那么无穷的不知晓和无为的知晓,谁对谁错呢?”无始说:“不知晓是深奥玄妙,知晓是浮泛浅薄;不知晓处于深奥玄妙之道的范围内,知晓却刚好与道相乖背。”于是泰清半中有所醒悟而叹息,说:“不知晓就是真正的知晓啊!知晓就是真正的不知晓啊!有谁懂得不知晓的知晓呢?”无始说:“道不可能听到,听到的就不是道;道不可能看见,看见了就不是道;道不可以言传,言传的就不是道。要懂得有形之物之所以具有形体正是因为产生于无形的道啊!因此大道不可以称述。”无始又说:“有人询问大道便随口回答的,乃是不知晓道。就是询问大道的人,也不曾了解过道。道无可询问,问了也无从回答。无可询问却一定要问,这是在询问空洞无形的东西;无从回答却勉强回答,这是说对大道并无了解。内心无所得却期望回答空洞无形的提问,像这样的人,对外不能观察广阔的宇宙,对内不能了解自身的本原,所以不能越过那高远的昆仑,也不能遨游于清虚宁寂的太虚之境。”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窨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光曜问无有:“先生您到底是有呢?还是没有呢?”无有不回答。光曜得不到回答,就仔细观察无有形貌,他一副隐晦空寂的样子,整天看他也看不见,整天听他也听不到,想摸他一摸,却怎么也摸不着。光曜感叹说:“他真是达到极致了,谁能达到这样高的境界啊!像我,只说能达到了不能听也不能触摸,却未能达到一无所有的无无之境啊。如果能超越了有和无的境界,哪里会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呢?”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楚国的大司马家有一位锻造剑的人,年纪虽然已经八十,却一点也不会出现差误。大司马说:“你是特别灵巧呢,还是有什么门道呀?”锻制带钩的老人说:“我遵循着道。我二十岁时就喜好锻制带钩,对于其他外在的事物我什么也看不见,不是带钩就不会引起我的专注。锻制带钩这是得用心专一的事,借助这一工作便不再分散自己的用心,而且锻制出的带钩得以长期使用,更何况对于那些无可用心之事啊!能够这样,外物有什么不会予以资助呢?”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孙子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末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冉求向孔子请教:“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孔子说:“可以,古时候就像今天一样。”冉求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便退出屋来,第二天再次见到孔子,说:“昨天我问‘天地产生以前的情况可以知道吗?’先生回答说:‘可以,古时候就象今天一样。’昨天我心里还很明白,今天就糊涂了,请问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昨天你心里明白,是因为心神先有所领悟;今天你糊涂了,是因为又拘滞于具体形象而有所疑问吧?没有古就没有今,没有开始就没有终结。不曾有子孙而存在子孙,可以吗?”冉求没有回答。孔子说:“不用胡思乱想就对了,也不会乱问了!不是因有了的新生者才产生了死亡,也不是因为有了死亡就会让死者死而复生。难道死亡和新生是相互依赖的吗?难道可能有什么先于天地就生成的事物吗?生成物的那个东西一定不是物自身,被创生的事物不可能先于生成它的事物,天地是最大之物,你还要在它之上找一个生成物,这就是你所提问题的根结。如果你不断地在生物者前面寻找新生物者,那是永无答案的。圣人热爱人类,也是没有止境的,那也是从这个自然之理中受到的启发。只是爱就是了,不用问为什么。”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赍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颜渊问孔子说:“我曾听老师说过:‘不要有所送,也不要有所迎。’请问怎样才能使精神出入自如。”孔子说:“古时候的人,外表适应环境变化但内心世界却持守凝寂,现在的人,内心世界不能凝寂持守而外表又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随应外物变化的人,必定内心纯一凝寂而不离散游移。对于变化与不变化都能安然听任,安闲自得地跟外在环境相顺应,必定会与外物一道变化而不有所偏移。狶韦氏的园林,黄帝的园圃,虞舜的宫殿,汤武的宫室,游玩居住的地方越来越狭小而道德也越来越低下。即使被称之为君子的人,一旦他们以儒墨为师而陷入是非之中,也不得不相互攻击,何况现在的普通人呢!圣人与物相处而不伤害物。不伤害物的人,物也不能伤害他。只有无所伤害的人,才能与人相交往。山林啊,平原啊,都能使我欣然快乐!快乐还没有完,悲哀就又接着来了,悲哀与快乐的到来,我不能抗拒,它们要离我而去,我也不能阻拦。多么可悲呀,世人只不过是为外物所带来的悲哀与欢乐所提供的旅馆罢了!他们只知自己所遭遇到的,却不知道自己还有很多艰难险阻是他所从来不曾遭遇到的;人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却不能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本来就是人所不能避免的。有些人非要强求人所不能免的,岂不是十分的可悲么?大道之言不用言说,最好的做法是有所不为。想要让人们认识统一起来,那实在是既浅陋又无知的想法。”

                                                                                                ◎ 卷一 杂篇·庚桑楚【回目录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 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 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 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 祝之,社而稷之乎?”
                                                                                                    老聃的弟子中有一个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真传,居住在北边的畏垒山,他的奴仆中喜欢炫耀才智的都被辞去,侍婢中标榜仁义的就被他疏远;只有敦厚朴实的人跟他住在一起,勤劳的为他所用。居住三年,畏垒山一带大丰收。畏垒山一带的老百姓互相议论说:“庚桑楚刚来畏垒山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感觉很惊讶。如今我们一天天地计算收入虽然还嫌不足,但一年总的计算收益也还富足有余。庚桑楚恐怕就是圣人了吧!大家何不共同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他,像对待国君一样地敬重他?”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 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 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 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 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 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 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 ,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 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蚁能苦 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 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 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 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 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 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庚桑楚听到了大家的谈论,坐朝南方心里很不愉快。弟子们感到奇怪。庚桑楚说:“你们对我有什么感到奇怪呢?春天阳气蒸腾勃发百草生长,正当秋天时节庄稼成熟果实累累。春天与秋天,难道无所遵循就能够这样吗?这是自然规律的运行与变化。我听说道德修养极高的人,像没有生命的人一样虚淡宁静地生活在斗室小屋内,而百姓纵任不羁全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如今畏垒山一带的庶民百姓私下里谈论想把我列入贤人的行列而加以供奉,我难道乐意成为众人所注目的人吗?我正因为遵从老聃的教诲而对此大不愉快。”弟子说:“不是这样的。小水沟里,大鱼没有办法回转它的身体,可是小小的泥鳅却能转身自如;矮小的山丘,大的野兽没有办法隐匿它的躯体,可是妖狐却正好得以栖身。况且尊重贤才授权能人,以善为先给人利禄,从尧舜时代起就是这样,何况畏垒山一带的百姓呢!先生你还是顺从大家的心意吧!”庚桑楚说:“小子你过来!口能含车的巨兽,孤零零地离开山野,那就不能免于罗网的灾祸;口能吞舟的大鱼,一旦被水波荡出水流,小小的蚂蚁也会使它困苦不堪。所以鸟兽不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保全身形本性的人,隐匿自己的身形,不厌深幽高远罢了。至于尧与舜两个人,又哪里值得加以称赞和褒扬呢!尧与舜那样分辨世上的善恶贤愚,就像是在胡乱地毁坏好端端的垣墙而去种上没有什么用处的蓬蒿。选择头发来梳理,点数米粒来烹煮,计较于区区小事又怎么能够有益于世啊!举荐贤才人民就会相互出现伤害,任用智能百姓就会相互出现伪诈。这数种作法,不足以给人民带来好处。人们对于追求私利向来十分迫切,为了私利有的儿子杀了父亲,有的臣子杀了国君,大白天抢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别人墙上打洞。我告诉你,天下大乱的根源,必定是产生于尧舜的时代,而它的流毒和遗害又一定会留存于千年之后。千年之后,还将会出现人与人相食的情况哩!”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 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 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 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 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 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 ,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 荣囗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 荣囗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囗惧然顾 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囗俯而惭,仰而叹,曰: “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囗曰:“ 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 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 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 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 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囗请入就舍,召其所 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 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 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囗曰:“里人有病,里人问 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 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 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 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 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瞬,偏不在外 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囗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 释者。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 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 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 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 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南荣趎虔敬地端正而坐,说:“像我这般年纪的人,将怎样学习才能达到你所说的那种境界呢?”庚桑楚说:“保全你的身形,护养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虑为求取私利而奔波劳苦。像这样三年时间,那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那种境界了。”南荣趎说:“盲人的眼睛和普通人的眼睛,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而盲人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聋子的耳朵和普通人的耳朵,彼此的外形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而聋子的耳朵却听不见声音;疯狂人的样子与普遍人的样子,彼此之间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而疯狂人却不能把持自己。形体与形体之间本是相通的,但出现不同的感知是外物有什么使之区别吗?还是希望获得却始终未能获得呢?如今先生对我说:‘保全你的身形,护养你的生命,不要使你的思虑为求取私利而奔波劳苦。’我只不过勉强听到耳里罢了庚桑楚说:“我的话说尽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叶虫,越鸡不能孵化天鹅蛋,而鲁鸡却能够做到。鸡与鸡,它们的禀赋并没有什么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为它们的本领原本就有大有小。拿现在说我的才干就很小,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见老子?”南荣趎带足干粮,走了七天七夜来到老子的住所。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儿来的吧?”南荣趎说:“是的。”老子说:“怎么跟你一块儿来的人如此多呢?”南荣趎恐惧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身后。老子说:“你不知道我所说的意思吗?”南荣趎低下头来羞惭满面,而后仰面叹息:“现在我已忘记了我应该怎样回答,因为我忘掉了我的提问。”老子说:“什么意思呢?”南荣趎说:“不聪明吗?人们说我愚昧无知。聪明吗?反而给身体带来愁苦和危难。不具仁爱之心便会伤害他人,推广仁爱之心反而给自身带来愁苦和危难。不讲信义便会伤害他人,推广信义反而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危难。这三句话所说的情况,正是我忧患的事,希望因为庚桑楚的引介而获得赐教。”老子说:“刚来时我察看你眉宇之间,也就借此了解了你的心思。如今你的谈话更证明了我的观察。你失神的样子真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好像在举着竹竿探测深深的大海。你确实是一个丧失了真性的人啊,是那么迷惘而又昏昧!你一心想返归你的真情与本性却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实在是值得同情啊!”南荣趎回到寓所,求取自己所喜好的东西,舍弃自己所讨厌的东西,整整十天愁思苦想,再去拜见老子。老子说:“你作了自我反省,郁郁不安的心情实在是沉重啊!然而你心中那充满外溢的情况说明还是存有邪念。受到外物的束缚便不可避免繁杂与急促,于是内心世界必将堵塞不通;内心世界受到束缚便不可避除杂乱无绪和急促,于是外部感官必定会闭塞不通。外部感官和内心世界都被束缚缠绕,即使道德高尚也不能持守,何况是初初学道仿行的人呢!”南荣趎说:“邻里的人生了病,周围的乡邻询问他,生病的人能够说明自己的病情,而能够把自己的病情说个清楚的人,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这样的听闻大道,好比服用了药物反而加重了病情,因而我只希望能听到养护生命的常规罢了。”老子说:“养护生命的常规,能够使身形与精神浑一谐合吗?能够不失却真性吗?能够不求助于卜筮而知道吉凶吗?能够满足于自己的本分吗?能够对消逝了的东西不作追求吗?能够舍弃仿效他人的心思而寻求自身的完善吗?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吗?能够心神宁寂无所执著吗?能够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整天啼哭咽喉却不会嘶哑,这是因为声音谐和自然达到了顶点;婴儿整天握着小手而不松开,这是因为听任小手自然地握着乃是婴儿的天性与常态;婴儿整天瞪着小眼睛一点也不眨眼,这是因为内心世界不会滞留于外界事物。行走起来不知道去哪里,平日居处不知道做什么,接触外物随顺应合,如同随波逐流、听其自然:这就是养护生命的常规了。”南荣趎:“那么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吗?”老子回答:“不是的。这仅只是所谓冰冻消解那样自然消除心中积滞的本能吧?道德修养最高尚的人,跟人们一块儿向大地寻食而又跟人们一块儿向天寻乐,不因外在的人物或利害而扰乱自己,不参与怪异,不参与图谋,不参与尘俗的事务,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走了。又心神宁寂无所执著地到来。这就是所说的养护生命的常规。”南荣趎说:“这样说来,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是吗?”老子回答:“不是这样的。这些只不过是像冰冻消解那样自然消除心中积滞的本能吧。你以为修养道德,做最高尚的人如此容易吗?最高尚的人融小的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赐给食物,祈求皇天赐给安乐,而自己别无他求。不因外在的人际关系而扰乱自己的内心,不参与怪异、图谋、尘俗的事务,无拘无束、潇洒地去,憨厚无所执着地到来。这就是我所说的养护生命常规。”南荣趎说:“这样说来,这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是吗?”老子说:“没有。我对你说过:‘能够洗净污染的人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伸手伸脚不知道干什么,爬来爬去不知道去哪里,身形像秋树无叶不招风,心境像熄尽了死灰。像这样的人,祸福都不会降临,祸福都不存在,人间灾害怎么能加寄于他呢?”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 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 之所助,谓之天子。
                                                                                                    胸襟坦然、心境安泰镇定的人,就会有自然的灵光。发出自然灵光的人,看人观物,清楚明白。注重道德修养的人,才能长久保持灵光的存在;持有长期稳定灵光的人,人们就会自然地依归他,上天也会帮助他。人们所依归的,称他为天民;上天所辅佐的,称他为天之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 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备物 将以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 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 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 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 ,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 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 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惨于志,镆铘为下;寇 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学习,是为了学习那些自己不曾掌握的知识;行走,是为了到达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辩,是为了辨别那些不易辨清的事物。知道自己停留在不知道的境域,便达到了知道的最高境界。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大踏步冲出去,那么自然本性必然会遭受亏损。备足造化的事物而顺应成形,深敛外在情感不作任何思虑而使心境快活并富有生气,谨慎地持守心中的一点灵气用以通达外在事物,像这样做而各种灾祸仍然纷至沓来,那就是自然安排的结果,而不是人为所造成,因而不足以扰乱成性,也不可以纳入灵府。灵府,就是有所持守却不知道持守什么,并且不可以着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表现真诚的自我而任随情感外驰,虽然有所表露却总是不合适宜,外事一旦侵扰心中就不会轻易离去,即使有所改变也会留下创伤。在光天化日下做了坏事,人人都会谴责他、处罚他;在昏暗处隐蔽地做下坏事,鬼神也会谴责他、处罚他。对于人群清白光明,对于鬼神也清白光明,这之后便能独行于世。各分合乎自身,行事就不显于名声;名分超出自身,就是心思也总在于穷尽财用。行事不显名声的人,即使平庸也有光辉;心思在于穷尽财用的人,只不过是商人而已,人人都能看清他们在奋力追求分外的东西,还自以为泰然无危。跟外物顺应相通的人,外物必将归依于他;跟外物相互阻遏的人,他们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么能容纳他人!不能容人的人没有亲近,没有亲近的人也就为人们所弃绝。兵器没有什么能对人的心神作出伤害,从这一意义说良剑莫邪也只能算是下等;寇敌没有什么比阴阳的变异更为巨大,因为任何人也没有办法逃脱出天地之间。其实并非阴阳的变异伤害他人,而是人们心神自扰不能顺应阴阳的变化而使自身受到伤害。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 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 ,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 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 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 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 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大道通达于万物。一种事物分离了,一种事物就会形成;另一种事物就会毁灭。有人不喜欢从分离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就在于对分离求取完备;也有些人不喜欢从完备的角度看待世界,就在于对完备进一步求取完备。心神离散而不能返归的人,就会像鬼一样只有形骸;心神离散而有所得,可以说他在精神上已经死了。迷失本性而只有外形,也是一个鬼。把有形的东西效法载形的道,那么内心就会得到安宁。大道无形地存在着。它生长出来却没有根;想进入它的内部,却没有门。大道具有实在的形体却不占有空间;大道在成长却看不到成长的过程。世界从大道中产生,却找不到产生的孔窍。具有实在的形体而不占有空间,是因为大道处在上下左右没有边际的空间中;有成长却看不到成长的始末,是因为大道处在极限的时间里。大道既存在着生也存在着死,既存在着出也存在着入。入和出都没有实实在在的形迹,这就是“自然之门”。自然之门不假人为,但是万事万物都来自于这个门。不可能用“有”来着生“有”,“有”一定来自于“无有”,而“无有”是无和有的统一。圣人游心于这种境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 ,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 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 ,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 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古代的人,他们的才智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达到什么样的境界呢?有人认为宇宙开始是不存在事物的,这是最高明、最完善的观点,不能够再添加什么了。差一点儿的观点就是他们认为宇宙开始已经存在事物,只不过反一种事物的产生看作是另一种事物的分离,把消逝看作是回归,而这个观点对事物已经有了区分。比这个观点再差一点儿的就是他们认为宇宙开始的确不曾有过什么,不久之后就产出了事物,有生命的东西又很快地消失了,他们把虚空当作头,把生命当作躯体,把死亡当作尾脊。哪个人能把有、无、死、生归结为一体,我就把他当朋友。上面三种观点虽然名有不同,却同源于道。就像楚国王族中昭、景两姓,因为世代为官而显赫,屈姓,又因为世代封赏而显赫,姓氏不同(却为同族)。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 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 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 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 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 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世上存在生命,乃是从昏暗中产生出来,生命一旦产生彼与此、是与非就在不停地转移而不易分辨。让我来谈谈转移和分辨,其实这本不足以谈论。虽然如此,即使谈论了也是不可以明瞭的。譬如说,年终时大祭备有牛牲的内脏和四肢,可以分别陈列却又不可以离散整体牛牲;又譬如说,游观王室的人周旋于整个宗庙,但同时又必须上厕所。像这些例子全都说明彼与此、是与非在不停地转移。请让我再进一步谈谈是非的转移和不定。这全是因为把生存看作根本,把才智看作老师。于是以这样的观点来驾驭是与非,便果真分辨出次要、主要的区别;于是把自我看作是主体,并且让人把这一点当作神圣的节操,于是又用死来殉偿这一节操。像这样的人,以举用为才智,以晦迹为愚昧,以通达为荣耀,以困厄为羞耻。是非、彼此的不定,是现今人们的认识,这就跟蜩与学鸠共同讥笑大鹏那样,乃是同样的无知。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 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彻志之勃,解心 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 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 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 为而无不为也。
                                                                                                    在路上踩了行人的脚,就要道歉说自己放肆,兄长踩弟弟的脚就怜惜抚慰,父母至亲踩了就无须谢过。因此,至礼是没有人我之分的,至义是没有物我之分的,至知是不用谋略的,至仁是不表露爱迹的,至信就是不用金钱作凭证的。毁除意志的干扰,解脱心灵的束缚,遗弃道德的牵累,打通大道的阻碍。高贵、富有、尊显、威严、声名、利禄六种情况,全是扰乱意志的因素。容貌、举止、美色、辞理、气调、情意六种情况,全是束缚心灵的因素。憎恶、欲念、欣喜、愤怒、悲哀、欢乐六种情况,全部牵累道德的因素。离去、靠拢、贪取、施与、智虑、技能六种情况,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这四个方面各六种情况不至于震荡胸中,内心就会平正,内心平正就会宁静,宁静就会明澈,明澈就会虚空,虚空就能恬适顺应无所作为而又无所不为。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 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 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 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 者,唯全人能之。虽虫能虫,虽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 吾天乎人乎!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 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秦 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谐不馈而忘人 ,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 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 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 ,圣人之道。
                                                                                                    大道,是自然的敬仰;生命,是盛德的光华;禀性,是生命的本根。合乎本性的行动,称之为率真的作为;受伪情驱使而行动,称之为失却本性。知识,出自与外物的应接;智慧,出自内心的谋划;具有智慧的人也会有不了解的知识,就像斜着眼睛看,所见必定有限。有所举动却出于不得已叫做德,有所举动却不是为了自我叫做治,追求名声必定适得其反,而讲求实际就会事事顺应。羿精于射中微细之物而拙于人们不称誉自己。圣人精于顺应自然而拙于人为。精于顺应自然而又善于周旋人世,只有“全人”能够这样。唯独只有虫豸能够像虫豸一样地生活,唯独只有虫豸能够禀赋于自然。“全人”厌恶自然,是厌恶人为的自然,更何况用自我的尺度来看待自然和人为呢!一只小雀向羿飞来,羿肯定会把它射中,这是羿的能力;把天下当作雀笼,那么没有一只鸟雀能逃脱这个雀笼。因此,商汤用庖厨来亲近伊尹,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来亲近百里奚。从古至今,最好的笼络人心的方法就是投其所好。砍断了脚的人之所以不加修饰,因为他已经把毁誉置之身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处之所以不存恐惧,因为他已经把生死忘掉了。能够受到威吓却不报复的,是忘掉了他人;能够忘掉他人的人,就可以称为合于自然之理、忘却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人们敬重他,他却不感到欣喜,人们侮辱他,他却不会愤怒,只有融入了自然顺和之气的人才能这样。发出了不是有心发怒的怒气,那么这样的怒气也就出于不怒;有作为但不是有心,那么这样的作为也就出于无心。想宁静就要心平气和,想全神就要顺应心志,即便是有所作为也要处置适宜,每件事都要顺应于不得已。每件事不得已的做法,也就是圣人之道。

                                                                                                    ◎ 卷二 杂篇·徐无鬼【回目录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牵好恶,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则以《金板》、《六韬》,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良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经过商女的引荐见到了魏武候,武候慰劳徐无鬼说:“先生一定十分疲惫吧?而且是受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困苦,所以才肯来拜访我。”徐无鬼说:“我是来慰劳你的,你为什么慰劳我呢?如果你想要满足自己的嗜好和欲望,增加喜好和憎恶,这样你的心灵就会受到创伤;如果你想要废弃嗜好和欲望,减少喜好和憎恶,这样你的耳目的享用就会困顿乏厄。我来是打算慰劳你的,你对我有什么可慰劳的呢?”武候听后怅然若失,不能回答。不一会儿,徐无鬼说:“请让我告诉你,我善于观察狗的体态以确定它们的优劣。下等品类的狗只求填饱肚子也就算了,这是跟野猫一样的禀性;中等品类的狗好像总是凝视上方,上等品类的狗便总像是忘掉了自身的存在。我观察狗,又不如我观察马。我观察马的体态,直的部分要合于墨线,弯的部分要合于钩弧,方的部分要合于角尺,圆的部分要合于圆规,这样的马就是国马,不过还比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最好的马具有天生的材质,或缓步似有忧虑或奔逸神采奕奕,总像是忘记了自身的存在,超越马群疾如狂风把尘土远远留在身后,却不知道这样高超的本领从哪里得来。”魏武侯听了高兴得笑了起来。徐无鬼走出宫廷,商女说:“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高兴的呢?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从远处说向他介绍诗、书、礼、乐,从近处说向他谈论太公兵法。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而国君从不曾有过笑脸。如今你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竟使国君如此高兴呢?”徐无鬼说:“我只不过告诉他我怎么相狗、相马罢了。”商女说:“就是这样吗?”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过越地流亡人的故事吗?离开都城几天,见到故交旧友便十分高兴;离开都城十天整月,见到在国都中所曾经见到过的人便大喜过望;等到过了一年,见到好像是同乡的人便欣喜若狂;不就是离开故人越久,思念故人的情意越深吗?逃向空旷原野的人,丛生的野草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路径,却能在杂草丛中的空隙里跌跌撞撞地生活,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边说笑呢?很久很久了,没有谁用真人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徐无鬼去见魏武侯,魏武侯说:“先生身居深山老林,吃橡子,食葱韭,你摈弃我已很长时间了。你现在老了吗?是想求得酒肉的滋味呢?还是为我的国家造福呢?”徐无鬼说:“无鬼出身贫穷低贱,不曾敢想享用你的酒肉,是来慰问你的。”武侯说:“怎么?你怎样来慰问我?”徐无鬼说:“慰问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什么意思?”徐无鬼说:“天地对万物的养育是均等的,地位高的人不能够自认为高人一等,地位低的人也不应认为自己矮人三分。你身为大国的国君,用全国百姓的劳累困苦换来自己眼耳口鼻的享用,弄得心神不自得。圣明之人从不为自己的私欲求取分外的东西,人的心灵天然喜欢和顺而厌恶偏私,偏私是一种严重的病态,所以,我特地前来慰问你。只有你患有这种病症,这是为什么呢?”武候说:“我想见先生已经很久了。如果我爱民为义而制止战争,这样做行了吧?”徐无鬼说:“不行。所谓爱民,其实是害民的开始;为义而制止战争,也是制造新的战争的根源。如果你从这些方面来治理国家,恐怕不会成功。凡是成就了美好的名声,也就有了作恶的工具。虽然你这样做是在推行正义,相反更接近于虚假啊!出现仁义形迹肯定会出现伪造仁义的形迹,成功了肯定会自夸,出现了变故必定会再次掀起战争。你千万不要在城门瞭望台下摆兵,作严阵以待状;不要在宫里陈列步卒骑士;不要包藏一颗贪求之心;不要用智巧去取胜,不要用策略去制敌;不要去通过战争去征服别人。通过杀死别国的士卒和百姓,吞并别国的土地,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样战争究竟有何益处?胜利又存在于哪里?你还是停止争战,修养天性,顺应自然赋予你的真情,而不去扰乱其规律。这样,百姓就能够摆脱死亡的威胁,你哪里用得上息兵的议论?”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谐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黄帝要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天刚亮就驾车出发,昌宇做陪乘,张若、謵朋在马车前导引,昆阍、滑稽跟在车后;来到襄城的旷野,七位圣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没有什么人可以问路。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便向牧马少年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少年回答:“是的。”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是的。”黄帝说:“真是奇怪啊,这位少年!不仅知道具茨山,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请问怎样治理天下。”少年说:“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又何须多事呢!我幼小时独自在天地四方内游玩,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如今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我又将到天地四方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我又何须去多事啊!”黄帝说:“治理天下,固然不是你操心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少年听了拒绝回答。黄帝又问。少年说:“治理天下,跟牧马哪里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是去除过分、任其自然罢了!”黄帝听了叩头至地行了大礼,称他为天师而离去。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難;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禮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善于谋划的人没有思虑上的变易与转换便不会得到快乐,善于辩论的人没有丝丝入扣的辩论就不会感到快乐,严察苛刻的人如果没有明辨的事端就不会感到快乐,这些都是受到外物的局限与束缚的人。招摇于世的人立足朝廷,中等的人以爵禄为荣,身强力壮的人以排忧解难为自矜,英勇无畏的人遇上祸患总是冲锋陷阵,全副武装的人喜欢征战,隐居山林的人留意名声,研修法制律令的人推广法治,讲求礼乐的人注重仪容,施行仁义的人看重交际,农夫没有除草耕耘就不安,商人没有贸易买卖就不乐,百姓只要有短暂的工作就自勉,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会跃跃欲试。贪婪的人钱财积攒得不够总是忧愁不乐,私欲很盛的人权势不高便会悲伤哀叹。依仗权势掠夺财物的人热衷于变故。这些人都是逐时俯仰,拘限于一事而茅塞不通的人。全身心地投入追逐并且沉溺于外物的包围之中,一辈子也不会醒悟,不知返回人的自然本性,实在是可悲啊!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乎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乎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是预先瞄准而误中靶的,称他是善于射箭,那么普天下都是羿那样善射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本没有共同认可的正确标准,却各以自己认可的标准为正确,那么普天下都是唐尧那样圣明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那么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问,我能够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制出冰块。’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我告诉给你我所主张的道理。’于是当着大家调整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上,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合,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合,调类相同的缘故啊。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五个音不能合谐,弹奏起来,二十五根弦都发出震颤,然而却始终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方才是乐音之王了。而你恐怕就是象鲁遽那样的人吧?”惠子说:“如今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他们正跟我一道辩论,相互间用言辞进行指责,相互间用声望压制对方,却从不曾认为自己是不正确的,那么将会怎么样呢?”庄子说:“齐国有个人使自己的儿子滞留于宋国,命令守门人守住他而不让他有完整的身形返回来,他获得一只长颈的小钟唯恐破损而包了又包,捆了又捆,他寻找远离家门的儿子却不曾出过郊野,这就像辩论的各家忘掉了跟自己相类似的情况!楚国有个人寄居别人家而怒责守门人,半夜无人时走出门来又跟船家打了起来,还不曾离开岸边就又结下了怨恨。”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庄子送葬的时候,路过惠子的坟墓,回过头对跟随的人说:“郢国有一个人,他在自己的鼻尖上涂抹了像苍蝇翅膀那样大小的白灰泥,让匠石用斧子砍掉白灰泥。匠石挥动斧子呼呼作响,嗖的一声,鼻尖上的白灰泥就被完全除去,而鼻子却毫无损伤,郢国的那个人也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宋元君听到了这件事,就召见匠石说:‘你在我身上也这么试一试。’匠石说:‘我曾经确实砍掉鼻尖上的小灰泥。但是,那个敢让我砍的人已经死去很久了。’自从惠子离开人世以后,我就没有对手了!我再没有可以论辩的人了!”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管仲病得很严重,齐桓公问他:“您的病已经很重了,不避讳地说,一旦病危不起,我将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管仲说:“您想要交给谁呢?”齐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为人,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他对不如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总是念念不忘。让他治理国家,对上肯定会约束国君,对下肯定会忤逆百姓。一旦得罪于国君,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管仲回答说:“要不,隰朋还可以。隰朋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称作圣人,能用财物去周济他人的称作贤人。以贤人自居而驾临于他人之上。不会获得人们的拥戴;以贤人之名而能谦恭待人,不会得不到人们的拥戴。他对于国事一定不会事事听闻,他对于家庭也一定不事事看顾。不得已,那么还是隰朋可以。”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囗(“搔”字以“爪”代“虫”音zao3),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猕猴聚居的山岭。猴群看见吴王打猎的队伍,惊惶地四散奔逃,躲进了荆棘丛林的深处。有一只猴子留下了,它从容不迫地腾身而起抓住树枝跳来跳去,在吴王面前显示它的灵巧。吴王用箭射它,他敏捷地接过飞速射来的利箭。吴王下命令叫来左右随从打猎的人一起上前射箭,猴子躲避不及中箭而死。吴王回身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夸耀它的灵巧,仗恃它的便捷而蔑视于我,以至受到这样的惩罚而死去!要以此为戒啊!唉,不要用你傲慢的态度对待他人啊!”颜不疑回来后便拜贤士董梧为师用以铲除自己的傲气,除去骄态,去享乐,就贫苦,辞显贵,甘淡漠,三年时间国人都称赞他。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南伯子綦靠几案坐着,仰天吐气,颜成子进来见到说:“先生,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形体固然可以使它成为枯骨,心固然可以使它成为死灰一样吗?”南伯子綦说:“我曾隐居在山洞里。正在这个时候,齐国的国君田禾一来看我,而齐国的民众就再三祝贺他,我的名声一定先于他,所以他知道我;我一定卖了我的名声,所以,他才把我的名声贩卖出去。如果我没有名声,他怎么会知道我?如果我不贩卖名声,他怎么能贩卖我的名声呢?唉!我悲伤人的自我丧失,我又悲伤那些悲伤别人的人。我又悲伤那悲伤的悲伤,然后一天天地远离炫耀而达到泊然无心的境界。”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孔子去楚国,楚王宴请他,孙叔敖拿着酒器站立一旁,市南宜僚把酒洒在地上祭祷,说:“古时候的人啊!在这种情况下总要说一说话。”孔子说:“我听说有不用言谈的言论,但从不曾说过,在这里说上一说。市南宜僚从容不迫地玩弄弹丸解决了两家的危难,孙叔敖运筹帷幄使敌国不敢对楚国用兵而楚国得以停止征战。我孔丘多么希望有只长长的嘴巴来说上几句呀!”他们所说的是不言之道,孔子所说的是不言之辩,故而归根到底是德与道的齐一,而言语停止在知识所不知的境遇,就是极点了。道的同一,德不能同;知识所不能知道的,善辩的人也不能列举完。名声像儒墨,那就危险了。所以大海不制止河水东流,才能大到极点。圣人包容天地,恩泽到天下,而人民不知他是谁,所以,他活时无爵位,死后无谥号,财货不聚集,名声不建立,这就是大人。狗不因为善于叫唤便是好的,人不因为会说教便是贤人,何况成就大业的人呢!有心求取伟大倒不足以成为伟大,何况成德呢!最大而完备的,莫如天地,然而没有什么追求的,它却最大而完备了。知道大而完备的,是无所追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用外物改变自己。返回自己的本性而不穷尽,因循常道而不矫饰,这就是大人的真性。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囗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囗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子綦有八个儿子,排列在子綦身前,叫来九方歅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怎么最有福气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道饮食而终了一生。”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遇!”九方歅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这是拒绝要降临的福禄。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梱确实是有福呢?享尽酒肉,只不过从口鼻进到肚腹里,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不曾牧养而羊子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不曾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假如不把这看作是怪事,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我只和他一应顺任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过!我因此泣不成声。”没过多久派遣梱到燕国去,强盗在半道上劫持了他,想要保全其身形而卖掉实在担心他跑掉,不如截断他的脚容易卖掉些,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去给自己看守街门,仍能够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天下,譬之犹一覕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齧缺遇见许由,说:“你要去哪里呢?”许由回答:“逃避尧的让位。”齧缺说:“这是为什么呢?”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张,我担心他会受到天下人的耻笑。后代一定会人与人相食啊!百姓,并不难以聚合,给他们爱护就会亲近,给他们好处就会靠拢,给他们奖励就会勤勉,送给他们所厌恶的东西就会离散。爱护和利益出自仁义,而弃置仁义的少,利用仁义的多。仁义的推行,只会没有诚信,而且还会被禽兽一般贪婪的人借用为工具。所以一个人的裁断与决定给天下人带来了好处,打个比方说就好像是短暂的一瞥。唐尧知道贤人能给天下人带来好处,却不知道他们对天下人的残害,而只有身处贤者之外的人才能知道这个道理。”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有自美自得的,有苟且偷安的,有劳形自苦的。所谓自美自得的人,只学一位老师的言论,就非常自美自得而私自喜悦,自以为满足了,而不知道空虚无物,所以叫做自美自得的人。苟且偷安的人,像猪身上的虱子,选择稀疏毛长之处自以为广阔的宫殿和大的园圃,腿蹄皱折深处,乳间股脚的地方,自以为是安全居室有利住所,不知道屠夫一旦挥臂摆开柴草点燃烟火,自己和猪会一起烧焦。这就是随境域而进,这就是随境域而退,这就是那种叫做苟且偷安的人。劳形自苦的人,舜是典型。羊肉不爱蚂蚁,蚂蚁爱羊肉,因为羊肉味是膻的,勾引蚂蚁。舜就像有膻味似的,百姓喜欢他,所以三次迁都到邓的废墟的有十几万家。尧听说舜的贤能,推举他治理荒漠的土地,说是希望他来施恩泽。舜治理这块荒漠的土地,年龄大了,耳目衰退了,而无法回家休息,这就叫做形劳自苦的人。因此神人厌恶众人到来,众人到来就会结党营私,结党营私就是不利的。所以没有过分的亲近,没有过分的疏远,抱持德性去温人心以顺应天下,这就叫做真人。去掉像蚂蚁那样羡慕羊肉的一点智慧,像鱼那样忘掉江湖的自得其适,去掉像羊那样的有意之行。用眼睛看眼睛能看见的,用耳朵听耳朵能听到的,用心灵领悟心灵能领悟的。像这样,他的心既平静又直率,他的行为既变化也因顺。古代的真人,以自然之道对待人事,不以人事之道对待自然。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雍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古代的真人。得到它就生,失掉它就死;得到它就死,失掉它就生。药物,其实不过就是乌头、桔梗、鸡头草、猪苓根等,这些药物迭相为主药,怎么可以说得尽其中的妙蕴呢!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勾践以三千士兵困守于会稽山,只有文种能够知道越国复国的办法,也只有文种不知道自身未来的忧患。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只有在夜晚才适宜看视,仙鹤具有修长的双腿,截断就会感到悲哀。所以说,风儿吹过了河面河水就会有所减损,太阳照过河去河水也会有所减损。假如风与太阳总是盘桓在河的上空,而河水却认为不曾受到过干扰,那就是靠河水源头小溪的不断汇聚。所以,水保持住了泥土也就安定下来,影子留住了是因为人体安定下来,事物固守着事物因而相互安定下来。所以,眼睛一味地追求超人的视力也就危险了,耳朵一味地追求超人的听力也就危险了,心思一味地追求外物也就危险了。才能从内心深处显露出来就会危险,危险一旦形成已经来不及悔改。灾祸滋生并逐渐地增多与聚集,返归本性却为功名所萦绕,要想获得成功便须持续很久很久。可是人们却把上述情况看作是自己最可宝贵的,不可悲吗?因此国家败亡、人民受戮从没有中断,却又不知道问一问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所以,脚对于地的践踏很小很小,虽然很小,仰赖所不曾践踏的地方而后才可以去到更为博大、旷远的地方;人对于各种事物的了解也很少很少,虽然很少,仰赖所不知道的知识而后才能够知道自然所称述的道理。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限。“天”加以贯通,“地”加以化解,万物各视其所见,顺其本性令其自得,各得其宜自成轨迹,各守其实无使超逸,顺任安定持守不渝。万物之中全都有其自然,顺应就会逐渐明朗清晰,深奥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枢要,而任何事物产生的同时又必然出现相应的对立面。那么,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似的,自然的知晓好像是没有知晓,但这“不知”之后方才会有真知。深入一步问一问,本不可能有什么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没有什么界限。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却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换,但是无古无今、无今无古谁也不能缺少,这能不说是仅只显露其概略吗!何不再深入一步探问这博大玄妙的道理,为什么会迷惑成这个样呢?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再回到不迷惑,这恐怕还是当初的不迷惑。

                                                                                                        ◎ 卷三 杂篇·则阳【回目录

                                                                                                            则阳游于楚,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 “夫子何不谭我于王?”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彭阳曰:“公 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戳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 ,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 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以之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 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夫 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 ,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桡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 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 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 ,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 。故曰‘待公阅休’。”
                                                                                                            则阳到楚国游玩,夷节告诉楚王,楚王没有接见则阳,夷节只好回家。则阳拜见王果时说:“先生为什么不在楚王面前推荐我呢?”王果说:“我不如公阅休。”则阳问:“公阅休是何人?”王果说:“他冬天到江河里刺鳖,夏天到山傍休息,有过往的人询问,他就说:‘这就是我的住宅。’夷节都不能做到,何况是我呢?我又不如夷节。夷节缺少德行却有智巧,不甘于清虚恬淡的生活,用他自己的智巧跟人交游与结识,在富有和尊显的圈子里迷乱,不仅无助于增长德行,反而使德行有所毁损,挨冻的人盼望温暖的春天,中暑的人渴望冷风带来凉爽。楚王外表高贵而又威严,他对有过错的人,不会给予一点宽恕,像老虎一样,要不是小人和正德之士,谁能够让他折服?”“所以,圣人穷苦的时候,他们能使家人忘却生活的清苦;当他们通达的时候,也能使王公贵族忘却爵禄而变得谦卑起来。他们对于外物,共处为快;对于别人,乐于相处而又能保持自己的真性。所以,常施不言之教而使人心灵和谐,相处不久的人都能受到感化。父亲和儿子相处,各得其宜,各自相宜,而圣人却完全是清虚无为地对待周围所有的人。圣人的心态跟一般人的心态相差甚远。所以,要使楚王信服还得请公阅休出马。”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 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 ,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 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 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旧国 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 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 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夫师天而 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 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 合之也,若之何!
                                                                                                            圣人通达于人际间的各种纠纷,透彻地了解万物混同一体的状态,却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是出于自然的本性。为回返真性而又有所动作,但总是效法自然,人们随后才称呼他为圣人。忧心于智巧与谋虑因而行动常常不宜持久,时而有所中止又将能怎样样呢!生来就漂亮的人,是因为别人给他作了一面镜子,如果不通过比较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比别人漂亮。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内心的喜悦就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对他的好感也不会有所中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圣人抚爱众人,是因为人们给予了他相应的名字,如果人们不这样称誉他圣人也不知道自己怜爱他人。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给予人们的爱就不会有所终止,人们安于这样的抚爱也不会有所终止,这就是出于自然的本性。祖国与家乡,一看到她就分外喜悦;即使是丘陵草木使她显得面目不清,甚至掩没了十之八九,心里还是十分欣喜。更何况亲身见闻到她的真面目、真情况,就像是数丈高台高悬于众人的面前让人崇敬、仰慕啊!冉相氏领悟到道的精髓,能听任外物自然发展,所以跟外物接触相处没有终始,没有时间限制。他虽然天天随外物而变化,但是他内心的境界却一点儿也不曾改变。曾尝试过舍弃大道的精髓,有心去效法自然却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跟外物一道相追逐,对于所修的事业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在圣人的心目中不曾有过天,不曾有过人,不曾有过开始,不曾有过外物,随着世道一起发展变化而无所偏废,所行完备而不知忧虑,他与外物的契合与融洽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别人又能怎么样呢?

                                                                                                            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 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 无岁,无内无外。”
                                                                                                            商汤拜司御门尹登恒做他的老师,而他随从师傅学习却从不拘泥于所学;能够随顺而成,为此而察其名迹;对待这样的名迹又无心寻其常法,因而君臣、师徒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仲尼最后弃绝了谋虑,因此对自然才有所辅助。容成氏说:“摒除了日就不会累积成年,忘掉了自己就能忘掉周围的事物。”

                                                                                                            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剌之。犀首公孙衍 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 ,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 。忌也出走,然后抶其背,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曰:“筑十仞 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 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 听也。”华子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 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 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之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 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 ,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 ,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 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 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 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 :“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客出,惠子见。君曰:“客, 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吹剑 首者,吷而已矣。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 一吷也。”
                                                                                                            魏惠王与齐威王订立盟约,而齐威王违背了盟约。魏王大怒,打算派人去刺杀他,将军公孙衍知道后认为可耻,说:“您是大国的国君,却用匹夫的手段去报仇!我愿统带二十万部队,替你攻打齐国,俘获他的人民,掠夺他的牛马,使齐国的国君心急如焚热毒发于背心。然后我就攻占齐国的土地。使齐国大将田忌望风逃跑,于是我再鞭打他的背,折断他的脊梁骨。”季子知道后又认为公孙衍的做法可耻,说:“建筑七八丈高的城墙,筑城已经七八丈高了,接着又把它毁掉,这是役使之人所苦的事。如今不打仗已经七年了,这是王业的基础。公孙衍实在是挑起祸乱的人,不可听从他的主张。”华子知道以后又鄙夷公孙衍和季子的做法,说:“极力主张讨伐齐国的人,是拨弄祸乱的人;极力劝说不要讨伐齐国的人,也是拨弄祸乱的人;评说讨伐齐国还是不讨伐齐国为拨弄祸乱之人的人,他本身就是拨弄祸乱的人。”魏王说:“既然如此,那将怎么办呢?”华子说:“你还是求助于清虚淡漠、物我兼忘的大道罢!”惠子知道了,引见戴晋人。戴晋人对魏王说:“有叫蜗牛的小动物,国君知道吗?”魏王说:“知道。”戴晋人说:“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左角,名字叫触氏,有个国家在蜗牛的右角,名字叫蛮氏,正相互为争夺土地而打仗,倒下的尸体数也数不清,追赶打败的一方花去整整十五天方才撤兵而回。”魏王说:“咦,那都是虚妄的言论吧?”戴晋人说:“让我为你证实这些话。你认为四方与上下有尽头吗?”魏王说“没有止境。”戴晋人说:“知道使自己的思想在无穷的境域里遨游,却又返身于人迹所至的狭小的生活范围,这狭小的生活范围处在无穷的境域里恐怕就像是若存若失一样吧?”魏王说:“是的。”戴晋人又说:“在这人迹所至的狭小范围内有一个魏国,在魏国中有一个大梁城,在大梁城里有你魏王。大王与那蛮氏相比,有区别吗?”魏王回答说:“没有。”戴晋人辞别而去,魏王心中不畅怅然若有所失。戴晋人离开后惠子见魏惠王,魏王说:“戴晋人,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圣人不足以和他相提并论。”惠子说:“吹起竹管,就会有嘟嘟的响声;吹着剑首的环孔,只会有丝丝的声音罢了。尧与舜,都是人们所赞誉的圣人;在戴晋人面前称赞尧与舜,就好比那微弱的丝丝之声罢了。”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子路曰:“是 稯稯何为者邪?”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 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 与之俱。是陆沉者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 “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 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 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孔子到楚国去,住在蚁丘卖浆的人家里。他的的邻居夫妻奴仆全都登上了屋顶观看孔子的车骑,子路说:“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做什么呢?”孔子说:“这些人都是圣人的仆从。他是甘愿隐于民间,隐居于田园的人。他的声名沉寂,他的志向无穷,他虽然说话,内心却凝寂无言。他的行为和世俗相反,而内心不屑与世俗同流。这是自隐之人,岂不是市南宜僚吗?”子路请求前去召见他。孔子说:“算了吧!他知道我对他十分了解,又知道我到了楚国,认为我必定会让楚王来召见他,他将把我看成是巧言献媚的人。如果真是这样,他对于巧言献媚的人一定会羞于听其言谈,更何况是亲自见到其人呢!你凭什么认为他还会留在那里呢?”子路前往探视,市南宜僚的居室已经空无一人了。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 ,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 予。予来年变齐,深其耕而熟耰之,其禾蘩以滋,予终年厌飧。”庄 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 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 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 癕,内热溲膏是也。”
                                                                                                            长梧地方守护封疆的人对子牢说:“你处理政事不要太粗疏,治理百姓不要太草率。从前我种庄稼,耕地粗疏马虎,而庄稼收获时也就用粗疏马虎的态度来报复我;锄草也轻率马虎,而庄稼收获时也用轻率马虎的态度来报复我。我来年改变了原有的方式,深深地耕地细细地平整,禾苗繁茂果实累累,我一年到头不愁食品不足。”庄子听了后说:“如今人们治理自己的身形,调理自己的心思,许多都像这守护封疆的人所说的情况,逃避自然,背离天性,泯灭真情,丧失精神,这都因为粗疏卤莽所致。所以对待本性和真情粗疏卤莽的人,欲念与邪恶的祸根,就像萑苇、蒹葭蔽遮禾黍那样危害人的本性,开始时似乎还可以用来扶助人的形体,逐渐地就拔除了自己的本性,就像遍体毒疮一齐溃发,不知选择什么地方泄出,毒疮流浓,内热遗精就是这样。”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 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 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 !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 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 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 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 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 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 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柏矩就学于老聃,说:“请求老师同意我到天下去游历。”老聃说:“算了,天下就像这里一样。”柏矩再次请求,老聃说:“你打算先去哪里?”柏矩说:“先从齐国开始。”柏矩到了齐国,见到一个处以死刑而抛尸示众的人,推推尸体把他摆正,再解下朝服覆盖在尸体上,仰天号陶大哭地诉说:“你呀你呀!天下出现如此大的灾祸,偏偏你先碰上了。人们常说不要做强盗,不要杀人!世间一旦有了荣辱的区别,然后各种弊端就显示出来;财货日渐聚积,然后各种争斗也就表露出来。如今树立人们所厌恶的弊端,聚积人们所争夺的财物,贫穷困厄的人疲于奔命便没有休止之时,想要不出现这样的遭遇,怎么可能呢?“古时候统治百姓的人,把社会清平归于百姓,把管理不善归于自己;把正确的做法归于百姓,把各种过错归于自己;所以只要有一个人其身形受到损害,便私下总是责备自己。如今却不是这样。隐匿事物的真情却责备人们不能了解,扩大办事的困难却归罪于不敢克服困难,加重承受的负担却处罚别人不能胜任,把路途安排得十分遥远却谴责人们不能达到。人民耗尽了智慧和力量,就用虚假来继续应付,天天出现那么多虚假的事情,百姓怎么会不弄虚作假!力量不够便作假,智巧不足就欺诈,财力不济便行盗。盗窃的行径,对谁加以责备才合理呢?”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 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 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 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遽伯玉在经历六十年中而六十年与时俱进,开始肯定的,后来又否定它,很难说今天所认为是对的就不是五十九年来所认为是错误的。万物有它的生而看不见生它的根源,有它的出处却看不见它的门径。人们都重视他的智慧所能知道的,而不能凭他的智慧所不知道而后知道的道理,可不是所谓大疑惑吗?算了吧!算了吧!况且没有能逃避得了的,这就是你说这样他说那样吗?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 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 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 浴。史鳅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 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 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槨焉,洗而视之,有铭焉, 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 足以识之。”
                                                                                                            孔子向太史大弢、伯常骞、狶韦请教:“卫灵公饮酒耽乐,不处理国家政务,狩猎网捕弋射兽鸟,不应承诸侯会盟,他却得到灵公的谥号,这是为什么呢?”大韬说:“就是因为这样才得到这样的谥号。”伯常春说:“灵公有三个妻子,他和三个妻子在一个大浴盆中洗澡。史鱼奉召来到灵公住所,灵公叫人接取他献的币帛而使人扶着他的臂膀。灵公放纵像与三妻同盆沐浴那样严重,然而他接见贤人又如此肃然起敬,这就是他所以称为灵公的道理。”狶韦说:“灵公死了,卜葬在寿穴,不吉利;卜葬在沙丘就吉利。掘墓穴之深达到数时,得到一个石造的棺椁,洗去泥土后看它,上面有铭文说:‘不必依赖子孙,灵公可以取去而居在这里。’灵公的谥号称为“灵”,已经很久了,大韬、伯常骞这两个人怎么能知道呢!”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 十姓百名而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 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 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 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 私,故国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 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 ,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大泽,百 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 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 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 ,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 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少知曰:“四 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 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 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 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 。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 所起,此议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 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 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 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 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 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 ,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 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 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 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 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 有所极。”
                                                                                                            少知向大公调求教:“什么叫做‘丘里’之言?”大公调说:“所谓的‘丘里’,就是聚合十家姓,上百个人而形成共同的风气与习俗;组合各各不同的个体就形成混同的整体,离散混同的整体又成为各各不同的个体。如今指称马的上百个部位都不能获得马的整体,而马就拴缚在眼前,只有确立了马的每一个部位并组合成一整体才能称之为马。所以说山丘积聚卑小的土石才成就其高,江河汇聚细小的流水才成就其大,伟大的人物并合了众多的意见才成就其公。所以,从外界反映到内心里的东西,自己虽有定见却并不执着己见,由内心里向外表达的东西,即使是正确的也不愿跟他人相违逆。四季具有不同的气候,大自然并没有对某一节令给予特别的恩赐,因此年岁的序列得以形成;各种官吏具有不同的职能,国君没有偏私,因此国家得以治理;文臣武将具有各不相同的本事,国君不作偏爱,因此各自德行完备;万物具有各别的规律,大道对它们也都没有偏爱,因此不去授予名称以示区别。没有称谓因而也就没有作为,没有作为因而也就无所不为。时序有终始,世代有变化。祸福在不停地流转,出现违逆的一面同时也就存在相宜的一面;各自追逐其不同的侧面,有所端正的同时也就有所差误。就拿山泽来比方,生长的各种材质全都有自己的用处;再看看大山,树木与石块处在同一块地方。这就叫做‘丘里’的言论。”少知问:“既然如此,那么称之为道,可以吗?”大公调说:“不可以。现在计算一下物的种数,不止于一万,而只限于称作万物,是用数目字最多的来称述它。所以,天和地,是形体中最大的;阴与阳,是元气中最大的;而大道却把天地、阴阳相贯通。因为它大就用‘道’来称述它是可以的,已经有了‘道’的名称,还能够用什么来与它相提并论呢?假如用这样的观点来寻求区别,就好像狗与马,其间的差别也就太大了!”少知问:“四境之内,宇宙之间,万物的产生从哪里开始?”大公调说:“阴阳互相辉映、互相伤害又互相调治,四季互相更替、互相产生又互相衰减。欲念、憎恶、离弃、靠拢,于是像桥梁一样相互连接相互兴起,雌性、雄性的分开、交合,于是相互为常相互具有。安全与危难相互变易,灾祸与幸福相互生存,寿延与夭折相互交接,生还与死亡因此而形成。这些现象的名称与实际都能理出端绪,精细微妙之处都能记载下来。随物变化的次序相互更替总是遵循着一定的轨迹,又像桥梁连接彼此两方那样地运动而又彼此相互制约,到了尽头就会折回,有了终结就有开始;这都是万物所共有的规律。言语所能致意的,智巧所能达到的,只限于人们所熟悉的少数事物罢了。体察大道的人,不追逐事物的消亡,不探究事物的源起,这就是言语评说所限止的境界。”少知又问:“季真的‘莫为’观点,接子的‘或使’主张,两家的议论,谁最合乎事物的真情,谁又偏离了客观的规律?”大公调说:“鸡鸣狗叫,这是人人都能了解的现象;可是,即使是具有超人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语来称述其自我变化的原因,同样也不能臆断它们将会怎么样。用这样的道理来加以推论和分析,精妙达到了无以伦比,浩大达到了不可围量,事物的产生有所支持,还是事物的产生全出于虚无,两种看法各持一端均不能免于为物所拘滞,因而最终只能是过而不当。‘或使’的主张过于执滞,‘莫为’的观点过于虚空。有名有实,这就构成物的具体形象。无名无实,事物的存在也就显得十分虚无。可以言谈也可以测度,可是越是言谈距离事物的真情也就越疏远。没有产生的不能禁止其产生,已经死亡的不能阻挡其死亡。死与生并不相距很远,其中的规律却是不易察见。事物的产生有所支使,还是事物的产生全都出于虚无,两者都是因为疑惑而借此生出的偏执之见。我观察事物的原本,事物的过去没有穷尽;我寻找事物的末绪,事物的将来不可限止。没有穷尽又没有限止,言语的表达不能做到,这就跟事物具有同一的规律;而‘或使’、‘莫为’的主张,用言谈各持一端,又跟事物一样有了外在的终始。道不可以用“有”来表达,‘有’也不可以用无来描述。大道之所以称为‘道’,只不过是借用了‘道’的名称。‘或使’和‘莫为’的主张,各自偏执于事物的一隅,怎么能称述于大道呢?言语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能符合于道;言语不能圆满周全,那么整天说话也都滞碍于物。道是阐释万物的最高原理,言语和缄默都不足以称述;既不说话也不缄默,评议有极限而大道却是没有极限的。”

                                                                                                            ◎ 卷四 杂篇·外物【回目录

                                                                                                                外物不可必,故龙逄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亡。人 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弘死于蜀,藏其 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 曾参悲。木与木相摩则然,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骇 ,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螴 蜳不得成,心若县于天地之间,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 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
                                                                                                                外在事物不可能有客观的不变的确定性的标准。所以关龙逢被杀,比干被挖心,箕子不得不通过装疯来避祸,恶来死于武王伐纣战争中,桀和纣作为一代国君也不能逃避国破人亡的命运。君主没有不希望他的臣子尽忠竭智的,但尽忠的人却未必能受到君主的信任。所以伍子胥的尸体被扔进长江上漂流,苌弘屈死在东周的蜀地,他的血保藏了三年之后,因精诚感动天地而化成碧玉。但那又怎么样呢!父母没有不希望子女尽孝的,但是,在礼仪教化下的孝顺未必就是真正的爱,所以,孝己忧苦而曾参悲伤。木与木相摩擦就会燃烧,金与火放置一起烧炼就会熔化。阴阳二气交错运行,就连天地也会惊恐起来,于是雷霆发作,雨中带电,殛焚大树。有的人由于忧虑过度,而陷入利害两端的自相矛盾之中,这是在政治生活中讨饭吃的人无可逃避的必然现象,怵惕不安,却终于一事无成,心就像悬在天地之间一样,一天到晚忧郁沉闷,在得失之间斤斤计较,利害冲突,内心焦灼甚多,众人都跟着忧心如焚,伤害了心中的平和之气,清明的自然之心不能克制焦躁的心火,于是乎精神上崩溃不算,连身躯也不能够依天命所赐而享尽天年,一个个中年夭亡。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 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 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 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 ,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 :‘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 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庄周家里十分贫穷,于是有一天就去向监河侯借粮。监河侯说:“可以呀,我马上要去我的封邑去收取的税金,收上来后,借给你三百金,好吗?”庄周听了脸色骤变忿忿地说:“我昨天来的时候,有谁在半道上呼唤我。我回头看看路上车轮辗过的小坑洼处,有条鲫鱼在那里挣扎。我问它:‘鲫鱼,你干什么呢?’鲫鱼回答:‘我是东海水族中的一员。你也许能用斗升之水使我活下来吧。’我对它说:‘行啊,我将到南方去游说吴王越王,引发西江之水来迎候你,可以吗?’鲫鱼变了脸色生气地说:‘我失去我经常生活的环境,没有安身之处。眼下我能得到斗升那样多的水就活下来了,而你竟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如早点到干鱼店里找我!’”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 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陷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 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 ,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 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 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 于世亦远矣!
                                                                                                                任国公子做了个大鱼钩系上粗大的黑绳,用五十头阉牛做鱼饵,蹲在会稽山上,把钓竿投进东海,每天都这样钓鱼,可是一连一条鱼也没钓到。不久之后,大鱼食吞鱼饵,牵着巨大的钓钩,急速沉没海底,又迅急地扬起脊背腾身而起,掀起如山的白浪,海水剧烈震荡,吼声犹如鬼神,震惊千里之外。任公子钓到这条大鱼后,剥开了而做成干肉,从浙江以东到苍梧山以北,人人都饱食了一顿大餐。从此之后,世世代代的后生小子中有喜爱道听途说的人们,都惊讶不已,奔走相告。他们举着钓竿丝绳,奔跑在山沟小渠旁,守候小鱼上钩,至于想得到大鱼那就很难很难了。修饰浅薄的言辞以求得高高的美名,对于达到通晓大道的境界来说距离也就很远很远了,因此说不曾了解过任公子有所大成的志趣,恐怕也不可以说是善于治理天下,而且其间的差距也是很远很远了。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 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
                                                                                                                儒生表面运用诗、书而暗地里却在盗墓。大儒在上面传话说:“太阳即将升起,事情般得怎么样了?”小儒说:“衣裙还没有脱下来,口中含有珍珠。古诗中有一首说:‘青青的麦苗,生在山坡上。活时不接济别人,死后何必含珍珠!’”大儒说:“挤压他的两鬓,按着他的胡须,你再用锤子敲打他的下巴,慢慢地分开他的两颊,不要损坏了口中的珠子!”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 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 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 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 “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 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易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 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 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老莱子的弟子外出去打柴,碰到了孔丘,打柴归来告诉给老莱子,说:“有个人在那里,上身长下身短,伸颈曲背,耳朵向后贴在头的两边,一副目光远大,胸怀天下的样子,不知道他是哪个贵族之家的人。”老莱子说:“这个人一定是孔丘。快去叫他来见我。”孔丘来了,老莱子说:“孔丘,去掉你仪态上的矜持和容颜上的睿智之态,那就可以成为君子了。”孔丘听了后谦恭地作揖而退,面容顿改心悸不安地问道:“我所追求的仁义之学可以修进并为世人所用吗?”老莱子说:“不忍心一世的损伤却会留下使后世奔波不息的祸患,你是本来就孤陋蔽塞,还是才智赶不上呢?布施恩惠以博取欢心并因此自命不凡,这是终身的丑恶,是庸人的行为罢了,这样的人总是用名声来相互招引,用私利来相互勾结。与其称赞唐尧非议夏桀,不如两种情况都能遗忘而且堵住一切称誉。背逆事理与物性定会受到损伤,心性被搅乱就会邪念顿起。圣哲的人顺应事理稳妥行事,因而总是事成功就。你执意推行仁义而且以此自矜又将会怎么样呢?”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 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 ”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 。”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 箕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 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生筴。 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 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囗,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 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 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硕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宋元君半夜梦见一个披散头发的人在偏门窥视,说:“我来自宰路的深渊,我做清江的使者到河神那里,被打鱼人余且捉到了我。”宋元君醒来,使人占梦,说:“这是神龟。”宋元君说:“打鱼的有余且这个人吗?”左右说:“有。”宋元君说:“令余且来朝见。”第二天,余且来朝,宋元君说:“捕鱼得到了什么?”回答说:“我的网得到一个白龟,周圆五尺。”宋元君说:“献上你的龟。”龟送到,宋元君一再想杀了它,又一再想养活它,心里犹豫,叫人占卜,说:“杀龟来卜卦吉。”于是剖龟占卜,占了七十二卦而没有不应验的。孔子说:“神龟能托梦于宋元君,而不能逃避余且的渔网;智能占七十二卦而无不应验,不能逃避割肠的祸患。如此看来,智能也有穷困的时候,神也有不灵的地方。纵有最高的机智,却有上万人谋划它。鱼不知畏网而怕鹈鹕。除掉小知而大知明,去掉自以为善而善自显。婴儿生来没有大师教而能说话,这是与会说话的人在一起的缘故。”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 。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 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 矣。”
                                                                                                                惠施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总是大而无用。”庄子说:“知道了什么是无用的东西才能和你讨论什么叫有用。大地并非不宽广,可人所实际占据的只是一个立足之地,然而如果把你容下两只脚以外的‘土地’都向深处挖,而且挖得很深,你的脚踩的那一块‘地’还能够像原来那样供你使用吗?”惠说:“不能。”庄子说:“这样说来,‘无用’的东西的用处,也就很明显了。”

                                                                                                                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 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 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 。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 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 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 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 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 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誸,知出 乎争,柴生乎守,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 始修,草木之倒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静默可以补病,眦媙可以休老, 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 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骇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 焉;贤人所以骇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骇国,贤人未尝过 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庄子说:“人若能悠然自得,哪有不悠然自得的呢?人如果不能悠然自得,哪里有悠然自得呢?流荡忘返的心志,固执孤异的行为,唉,那都不是至知厚德的人所为的!陷溺世俗而不返,逐物如火而不顾。虽然相互异位,有的为君有的为臣,只是一时之争而已。时代更替了也就不再互为贵贱了。所以说,得道的人是不会固执于某种行为方式的。崇尚古代鄙薄当今,这是未能通达事理之人的观点。用狶韦氏之流的角度来观察当今的世事,谁又能不在心中引起波动?道德修养极为高尚的人方才能够混迹于世而不出现邪僻,顺随于众人之中却不会失却自己的真性。尊古卑今的见教不应学取,禀受其意也不必相互对立争辩不已。”眼光敏锐叫做明,耳朵灵敏叫做聪,鼻子灵敏叫做膻,口感灵敏叫做甘,心灵透彻叫做智,聪明贯达叫做德。大凡道德总不希望有所壅塞,壅塞就会出现梗阻,梗阻而不能排除就会出现相互践踏,相互残踏那么各种祸害就会随之而起。物类有知觉靠的是气息,假如气息不盛,那么绝不是自然禀赋的过失。自然的真性贯穿万物,日夜不停,可是人们却反而堵塞自身的孔窍。腹腔有许多空旷之处因而能容受五脏怀藏胎儿,内心虚空便会没有拘系地顺应自然而游乐。屋里没有虚空感,婆媳之间就会争吵不休;内心不能虚空而且游心于自然,那么六种官能就会出现纷扰。森林与山丘之所以适宜于人,也是因为人们的内心促狭、心神不爽。德行的外溢是由于名声,名声的外溢是由于张扬,谋略的考究是由于危急,才智的运用是由于争斗,闭塞的出现是由于执滞,官府事务处理果决是由于顺应了民众。春雨应时而降,草木勃然而生,锄地的农具开始整修,田地里杂草锄后再生超过半数,而人们往往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沉静可以调养病体,摩摩擦擦可以延缓衰老,宁寂安定可以止息内心的急促。虽然如此,像这样,仍是操劳的人所务必要做到的,闲逸的人却从不予以过问。圣人用来惊骇天下的办法,神人不曾过问;贤人用来惊骇时世的办法,圣人不曾过问;君子用来惊骇国人的办法,贤人不曾过问;小人用来苟合于一时的办法,君子也不曾过问。

                                                                                                                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 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蹲于窾水, 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宋国东门有个死了双亲的人,因为格外哀伤日渐消瘦而加官进爵封为官师,他的同乡仿效他也消瘦毁容却死者过半。尧要禅让天下给许由,许由因而逃到箕山;商汤想把天下禅让给务光,务光大发脾气;纪他知道了这件事,率领弟子隐居在窾水一带,诸侯纷纷前往慰问,过了三年,申徒狄仰慕其名而投河自溺。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竹笱是用来捕鱼的,捕到鱼后就忘掉了鱼笱;兔网是用来捕捉兔子的,捕到兔子后就忘掉了兔网;言语是用来传告思想的,领会了意思就忘掉了言语。我怎么才能寻找到忘掉言语的人而跟他谈一谈呢!

                                                                                                                ◎ 卷五 杂篇·寓言【回目录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 。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 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 ,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 ,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 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 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 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 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 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寄托的话占十分之九,假托前人所言的话占十分之七,无心之言日出不穷,合于自己的分际。寄托的话占十分之九,借他人的话来谈论。亲生父亲不给他的儿子做媒。与其听亲生父亲的赞美不如听不是他父亲的人的评价。这不是我的过错,人人都有这个过错。跟自己一致就赞同,跟自己不一致就反对。跟自己一致就认为对,跟自己不一致就认为错。假托前人所言的话占十分之七,为了中止争辩,这些话来自长者。年龄在人的前面,而没有见解只是徒称年长的,那就不能算先于人。为人如果没有才德学识,这是缺乏为人之道;为人缺乏为人之道,这就叫做陈腐的人。无心之言层出不穷,天然和合,由此推衍事理,因而说到死为止。不用说话事物的常理自然齐一,原本齐一的自然之理加上主观的言论就不能齐同了,所以说,要发没有主观成见的言论。说出跟自然常理谐和一致的话就如同没有说话,终身在说话,也像是不曾说过话;而终身不说话,也未尝不是在说话。有原因适宜,也有原因不适宜;有原因如此,也有原因并非如此。为什么如此?如此因为原来如此;为什么不如此?不如此因为原来不如此。为什么适合?适合在于已经适合;为什么不适合?不适合在于已经不适合。事物本来就会适合。没有什么事物不如此,没有什么事物不适合。要不是无心之言日出不穷,天然和合,事理哪能日新月异持续下去?万物都是种子,以不同形态进行新陈代谢的生命过程,首尾衔接如环相扣,难以分清它们的次序,这叫“天钧”。“天钧”也就是“天倪”。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 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也。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 复灵以生。鸣而当律,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 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 且不得及彼乎!”
                                                                                                                    庄子对惠子说:“孔子活了六十岁而六十年来随年变化与日俱新,最开始认为是对的,到最后又作了否定,不知道现今所认为是对的不就是五十九岁时所认为是不对的。”惠子说:“孔子勤于励志用心学习。”庄子说:“孔子励志用心的精神已经大为减退,你不必再妄自评说。孔子说过:‘禀受才智于自然,回复灵性以全生’。如今发出的声音合于乐律,说出的话语合于法度。如果将利与义同时陈列于人们的面前,进而分辨好恶与是非,这仅仅只能使人口服罢了。要使人们能够内心诚服,而且不敢有丝毫违逆,还得确立天下的定规。算了算了,我还比不上他呢!”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后仕,三千锺 而不洎,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 ?”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三千锺 ,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
                                                                                                                    曾参再次做官内心感情较前一次又有了变化,说:“我当年做官双亲在世,三釜微薄的俸禄就心满意足了;自双亲去世以后再次做官,三千钟的丰厚俸禄也不能用来养亲人了,我很很悲伤。”孔子的弟子问孔子:“像曾参这样至孝的人,可以说是没有牵挂俸禄的过错吧?”孔子说:“曾参的心思已经跟俸禄联系起来了。如果内心没有牵挂,会出现悲伤的感情吗?对待俸禄心无所系的人他们看待三釜乃至三千钟,就像是看待雀儿和蚊虻从眼前飞过一样。”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从, 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 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私,死也有 自也,而生阳也,无自也。而果然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 天有历数,地有人据,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 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 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颜成子游对东孰子綦说:“自从我听了您的教诲,第一年返于质朴,第二年就不自执,第三年就通达无碍了,第四年就与物同化了,第五年众物来集,第六年感到鬼神来舍,第七年感到自己与自然浑然一体,第八年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和不知道什么是存在,第九年进入道的奇异妙境。人生在世而妄为,这等同于死亡。辅助天公出于私心,这等同于死亡,有其必然因素;然而只是活生生地活着,那就没有什么必然因素了。那么果真如此吗?什么才是适合?什么才是不适合?天有四时变化,地有人物依据,我哪能强求呢?不知道什么是终结,怎能断定没有运命呢?不知道什么开始,怎能断定有运命呢?确有人物感应,难道能断定没有鬼吗?没有发生感应,难道能断定有鬼吗?

                                                                                                                    众罔两问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发;向 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奚稍问 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火与日 ,吾屯也;阴与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 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强阳 者,又何以有问乎!”
                                                                                                                    影外的微阴问影子说:“你以前低着头现在昂着头,以前束着发髻现在披散着头发,以前坐着现在站起,以前行走现在停下来,这是为什么呢?”影子回答:“我就是这样地随意运动,何必要问呢?我如此行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就如同寒蝉蜕下来的壳、蛇蜕下来的皮,跟那本体事物的相似却又不是那事物本身。火与阳光,使我聚合而显明;阴与黑夜,使我得以隐息。可是有形的物体真就是我赖以存在的凭借吗?何况是没有任何依待的事物呢!有形的物体到来我便随之到来,有形的物体离去我也随之离去,有形的物体徘徊不定我就随之不停地运动。变化不定的事物有什么可问的呢?”

                                                                                                                    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中 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 进盥漱巾栉,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 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 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 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 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阳子居往南到沛城去,正巧老聃往西边的秦地闲游,阳子居到郊外迎接老子,直至大梁才遇上老子。老子走到半路,昂起头仰天叹气说:“当初我还以为你是可以调教的,现在看来是不行了。”阳子居没有回答。到了旅店,阳子居进上各种盥洗用具,把鞋子脱在门外,双脚跪着上前说道:“刚才弟子正想请教先生,正赶上先生旅途中没有空闲,所以不敢冒然启齿。如今先生闲暇下来,恳请先生指出我的过错。”老聃说:“你仰头张目傲慢跋扈,你还能够跟谁相处?过于洁白的好像总会觉得有什么污垢,德行最为高尚的好像总会觉得有什么不足之处。”阳子居听了脸色大变羞惭不安地说:“弟子由衷地接受先生的教导。”阳子居刚来旅店的时候,店里的客人都得迎来送往,那个旅舍的男主人亲自为他安排坐席,女主人亲手拿着毛巾梳子侍候他盥洗,旅客们见了他都得让出座位,烤火的人见了也就远离火边。等到他离开旅店的时候,旅店的客人已经跟他无拘无束争席而坐了。

                                                                                                                    ◎ 卷六 杂篇·让王【回目录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之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之伯,子州之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尧把天下让给许由,但许由不接受。又打算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让我做天子,不是不行,不过,我刚刚患了隐忧的病,刚好在医治之中,所以没有时间来治理天下。”天子这个位子很重要,但子州支父不因为天子之位很重要而放弃治疗自己的疾病,其他事就更不用说了。只有不把天下作为自己私利的人,才可以把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给他。舜把治理天下的大任交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刚刚患上隐忧的病,恰好在医治中,没有时间来治理天下。”天下大位是最大的名器,子州支伯却不用它来交换生命。这正是有道之人和凡俗之人不同的地方。舜把天下让给善卷,善卷说:“我处在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粗布;春天耕种,形体足够劳动;秋天收获,身体足够安养了;太阳出来就去工作,太阳下山便休息,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而心情舒畅。我还要天下的位子干什么!可悲啊!你不了解我。”就这样善卷也没有接受。于是他隐居到深山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居处。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石户农夫,石户的农夫说:“做国君辛苦呀,是劳碌的人啊!”他认为舜的德还不够,于是背着行囊,妻子头顶用具,带着子女隐居到海岛上,终生没有再回来。

                                                                                                                        大王亶父居豳,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筴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谓能尊生矣。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遭遇狄人的攻打;大王亶父用曾皮财帛事奉他们,但他们不接受,用犬马畜事奉他们,也不接受,用珍珠宝玉事奉他们还是不接受,狄人想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说:“和人的哥哥居住在一起而让他的弟弟去被杀害,和人的父亲居住在一起而让他的儿子去被杀害,我不忍心这么做。你们都努力求生存吧!做我的臣子和做狄人的臣子没有什么两样!并且我听说,不要因为用以养人的土地而杀害所养的百姓。”于是大王亶父拄着拐杖离开了。百姓推着步挽车跟随,在岐山下成立了一个国家。这些人可以说像大王亶父那样,能够尊重生命。能够尊重生命的,并不因为富贵而伤害身体,也不因为贫贱利禄来劳累形体。现在的人,拥有高官厚禄的,都怕失去他们,见到有利可图,就不顾自己的性命,这不是迷惑吗?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越人先后三代杀掉自己的国君,王子搜对此十分忧患,逃到荒山野洞里去。越国没有了君主,到处找寻王子搜都没能找到,便追踪来到洞穴。王子搜不肯出洞,越人便点燃艾草用烟薰洞,还为他准备了国王的乘舆。王子搜拉过登车的绳索,仰天大呼说:“国君之位啊,国君之位啊,就是不能够放过我啊!”王子搜并不是讨厌做国君,而是憎恶做了国君难免会招来杀身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说是不因为国君之位而伤害自己生命的了,这必定就是越人一心想要让他做国君的缘故。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韩国和魏国互相争夺土地而战争。子华子见到昭僖侯,昭僖面有忧色。子华子说:“现在让天下的人在你的面前写下誓约,誓约这样写:‘左手夺到它就砍去右手,右手夺到它就砍去左手,然而夺到的可以得到天下。’你愿意去夺取吗?“昭僖侯说:“我不愿意夺取。”子华子说:“很好,这样看来,两只手比天下重要,身体又比两臂重要。韩国远比天下为轻,现韩魏所争夺的,又远比韩国轻。因此何必担心得不到呢?”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
                                                                                                                        鲁君听说颜阖是个有道的人,派人带着币帛等礼品来慰问他。颜阖住在一个很破的小巷子里,穿着粗布衣服在喂牛。鲁君的使者来了,颜阖亲自出来迎接。使者说:“这是颜阖的家吗?”颜阖说:“这是我的家。”使者送上礼品,颜阖说:“恐怕你听错了是否是送我的,你不如回去问个明白,以免受到国君的责备。”使者回去,查问清楚了,再来找颜阖,却找不到他了。像颜阖这样的人,真正地厌恶富贵了。所以说,道本来是为了修身,道的剩余用来治理国家,道德土芥来治理天下。这样看来,帝王的功业,乃是圣人余事,并不是用作全身养生的。现在世俗的君子,多弃身去追名逐利,这岂不是可悲!凡是圣人的行为,必定省察他所追求的目标以及追求的意义。现在如果有这样一个人,随便用宝珠去射千仞高的麻雀,世人必定会嘲笑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所用的贵重而所求的轻微。生命这东西,岂能和随侯的宝珠这类东西相比呢!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所以,大道的真谛可以用来养身,大道的剩余可以用来治理国家,而大道的糟粕才用来统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的功业,只不过是圣人余剩的事,不是可以用来保全身形、修养心性的。如今世俗所说的君子,大多危害身体、弃置禀性而一味地追逐身外之物,这难道不可悲吗!大凡圣人有所动作,必定要仔细地审察他所追求的方式以及他所行动的原因。如今却有这样的人,用珍贵的随侯之珠去弹打飞得很高很高的麻雀,世上的人们一定会笑话他,这是为什么呢?乃是因为他所使用的东西实在贵重而所希望得到的东西实在微不足道。至于说到生命,难道只有随侯之珠那么珍贵吗!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列子穷困,面露饥色。有人告诉郑子阳说:“列御寇是有道之士,在你的国家之内却让他贫困,你这不是轻视人才吗?”郑子阳就派人给他送来米粟。列子见到使者,再三辞谢不接受。使者走了,列子进到屋里,他的妻子埋怨他而抚着胸说:“我听说有道的人能够享安乐,现在你却面有饥色。相国派人给你送粮食来,你却不接受,这难道不是我命该如此吗?”列子笑着说:“相国他并不是自己真正了解我,而是听别人之言才来给我送米粟,将来他也有可能听别人的话而治我的罪,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后来,百姓果然造反而杀害了子阳。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楚昭王丧失了国土。屠羊说跟着昭王出走。后来昭王返回国家,要奖赏跟随他的人,轮到屠羊说。屠羊说说:“大王丧失国土。我丧失屠羊的工作;大王回国,我也回到屠羊之所。我的爵禄已经恢复了,又有什么好奖赏的呢!”昭王说:“勉强地接受。”屠羊说说:“大王丧失领地,不是我的过错,所以我不接受惩罚;大王收复国土,也不是我的功劳,所以我不接受奖赏。”昭王说:“让他来见我!”屠羊说说:“楚国的法令,必须是有大功的人才能朝见国君,现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存国家而勇武也不足以消灭敌寇。吴国的军队侵入郢都,我因危难而逃避敌寇,并不是有意追随大王的。现在大王要毁坏法度召见我,我并不想以此而让天下人知道。昭王对司马子綦说:“屠羊说虽然处于卑贱的地位但懂得大道,你替我请他就任三公的职位。”屠羊说说:“三公的职位,我知道比屠羊的职位高贵;万钟的俸禄,我知道比屠羊的利润丰厚;但是我怎么可以受爵禄而使君主受到滥施赏的声名呢!我不敢接受,希望还是回到我屠羊的市场里。”终究还是没接受。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原宪住在鲁国,住在一间方丈大小的小屋,茅草做房顶;蓬草编成的门四处透亮,折断桑条作为门轴,用破瓮做窗隔出两个居室,再将粗布衣堵在破瓮口上;屋子上漏下湿,而原宪却端端正正地坐着弹琴唱歌。子贡驾着高头大马,穿着暗红色的内衣外罩素雅的大褂,小小的巷子容不下这高大华贵的马车,前去看望原宪。原宪戴着裂开口子的帽子穿着破了后跟的鞋,拄着藜杖应声开门,子贡说:“哎呀!先生得了什么病吗?”原宪回答:“我听说,没有财物叫做贫,学习了却不能付诸实践叫做病。如今我原宪,是贫困,而不是生病。”子贡听了退后数步面有羞愧之色。原宪又笑着说:“迎合世俗而行事,比附周旋而交朋结友,勤奋学习用以求取别人的夸赞,注重教诲是为了炫耀自己,用仁义作为奸恶勾当的掩护,讲求高车大马的华贵装饰,我原宪是不愿去做的。”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襟而肘见,纳屦而踵决。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曾子住在卫国,衣服破烂,面色浮肿,手足生茧。三天没有生火做饭,十年没有添置新衣了,帽子一戴帽绳就断,拉着衣襟手臂就会露出来,一穿鞋,脚跟就会露出来。拖着破鞋口吟《商颂》,声音洪亮,好像金石乐器奏出来的一样。天子不能使他做臣子,诸侯不能和他结交。所以安养意志的人就忘记了外在的形体,安养身体的人就不受名利的干扰,求道之人就心无城府。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飦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孔子对颜回说:“颜回,你过来!你家境贫寒居处卑微,为什么不外出做官呢?”颜回回答说:“我无心做官,城郭之外我有五十亩地,足以供给我食粮;城郭之内我有四十亩地,足够用来种麻养蚕;拨动琴弦足以使我欢娱,学习先生所教给的道理足以使我快乐。因此我不愿做官。”孔子听了深受感动改变面容说:“实在好啊,颜回的心愿!我听说:‘知道满足的人不会因为利禄而使自己受到拘累,真正安闲自得的人明知失去了什么也不会畏缩焦虑,注意内心修养的人没有什么官职也不会因此惭愧。’我吟咏这样的话已经很久很久了,如今在你身上才算真正看到了它,这也是我的一点收获哩。”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我虽身居江湖之上,心思却时常留在宫廷里,怎么办呢?”瞻子说:“这就需要看重生命。重视生命的存在也就会看轻名利。”中山公子牟说:“虽然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总不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瞻子说:“不能约束自己的感情也就听其自然放任不羁,这样你的心神会不厌恶对于宫廷生活的眷念吗?不能自己管束自己而又要勉强地管束自己,这就叫做双重损伤。心神受到双重损伤的人,就不会是寿延长久的人了。”魏牟,是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在山岩洞穴中,比起平民百姓来这就难为得多了;虽然未能达到体悟大道的境界,也可说是有了体悟大道的心愿了。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娱于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
                                                                                                                        孔子被困于陈国蔡国之间,七天没有烧火煮饭,野菜汤里没有一粒米屑,脸色疲惫,可是还在屋里不停地弹琴唱歌。颜回在室外择菜,子路和子贡相互谈论:“先生两次被赶出鲁国,在卫国遭受铲削足迹的污辱,在宋国受到砍掉大树的羞辱,在商、周后裔居住的地方弄得走投无路,如今在陈、蔡之间又陷入如此困厄的境地,图谋杀害先生的没有治罪,凌辱先生的没有禁阻,可是先生还不停地弹琴吟唱,不曾中断过乐声,君子不懂得羞辱竟达到这样的地步吗?”颜回没有办法回答,进入内室告诉给孔子。孔子推开琴弦长长地叹息说:“子路和子贡,真是见识浅薄的人。叫他们进来,我有话对他们说。”子路和子贡进到屋里。子路说:“像现在这样的处境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孔子说:“这是什么话!君子通达于道叫做一以贯通,不能通达于道叫做走投无路。如今我信守仁义之道而遭逢乱世带来的祸患,怎么能说成是走投无路!所以说,善于反省就不会不通达于道,面临危难就不会丧失德行,严寒已经到来,霜雪降临大地,我这才真正看到了松柏仍是那么郁郁葱葱。陈、蔡之间的困厄,对于我来说恐怕还是一件幸事啊!”孔子说完后安详地拿过琴来随着琴声阵阵歌咏,子路兴奋而又勇武地拿着盾牌跳起舞来。子贡说:“我真不知道先生是如此高洁,而我却是那么的浅薄啊!”古时候得道的人,困厄的环境里也能快乐,通达的情况下也能快乐。心境快乐的原因不在于困厄与通达,道德存留于心中,那么困厄与通达都像是寒与暑、风与雨那样有规律地变化。所以,许由能够在颍水的北岸求得欢娱而共伯则在共首之山优游自得地生活。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舜把天下让给他的朋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奇怪啊,舜的为人,处于田亩之中,而游历于尧帝之门。不仅是如此而已,还要用他的耻辱行为来玷污于我。我见到他感到羞耻。”因而自己投入清冷之渊而死。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椆水而死。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
                                                                                                                        商汤要讨伐夏桀,就这件事与卞随商量,卞随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说:“跟谁说可以?”说:“我不知道。”商汤又就此事同瞀光商量,瞀光说:“这不是我的事情。”商汤说:“跟谁说可以?”说:“我不知道。”商汤说:“伊尹怎样?”曰:“他能勉强己力而忍受耻辱,我不知道他别的了。”汤就和伊尹策谋讨伐夏桀,战胜了夏桀。汤让位给卞随,卞随推辞说:“君主伐桀时找我谋划,一定以为我是残忍的人;战胜了夏桀而让位给我,一定认为我是个贪婪的人。我生活在乱世,而无道的人一再用耻辱的行为来玷污我,我不能忍受屡次的搅扰!”于是自投椆水而死。商汤又让位给瞀光,说:“有智慧的人策谋,武勇的人完成,仁义的人来就位,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即位呢?”瞀光推辞说:“废黜君上,不是义;杀害人民,不是仁;别人犯难,我享其利,不是廉。我听说:‘不合于义的,不接受它的利禄;无道的社会,不踏它的土地。’何况是把我尊奉君位呢!我不忍心长久地目睹这种情况。”于是背负石头而自沉于庐水。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以前周朝兴起的时候,孤竹国有两位贤士,名叫伯夷和叔齐。二人商量说:“听说西方有个像是得道的人,我们去看看。”他们来到岐山的南面,周武王知道了,派他的弟弟旦前去拜见,并且跟他们结下誓盟,说:“增加俸禄二等,授予一等官职。”然后用牲血涂抹在盟书上埋入地下。伯夷叔齐二人相视而笑说:“咦,真是奇怪啊!这不是我们所谈论的道。从前神农氏治理天下,按时祭祀竭尽虔诚而不祈求赐福;他对于百姓,忠实诚信尽心治理而不向他们索取。乐于参与政事就让他们参与政事,乐于从事治理就让他们从事治理,不趁别人的危难而自取成功,不因别人地位卑下而自以为高贵,不因遭逢机遇而图谋私利。如今周人看见殷商政局动荡就急速夺取统治天下的权力,崇尚谋略收买臣属,依靠武力保持威慑,宰牲结盟表示诚信,宣扬德行取悦众人,凭借征战求取私利,这是用推动祸乱的办法替代已有的暴政。我听说上古的贤士,遭逢治世不回避责任,遇上乱世不苟且偷生。如今天下昏暗,周人如此做法说明德行已经衰败,与其跟周人在一起而使自身受到污辱,不如逃离他们保持品行的高洁。”两人向北来到了首阳山,终于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那里。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他们对于富贵,假如真有机会得到,那也决不会去获取。高尚的气节和不同流俗的行为,自适自乐,而不追逐于世事,这就是二位贤士的节操。

                                                                                                                        ◎ 卷七 杂篇·盗跖【回目录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往见盗跖。
                                                                                                                            孔子是柳下季的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为盗跖。盗跖的手下有九千人,在天下间横行霸道,侵凌诸侯各国。砸破人家的门户,掠夺人家牛马,掳劫人家妇女。贪图财物遗弃亲人,不顾念父母兄弟,不拜祖宗。他们所经过的城邑,大国的就闭关守城,小国的躲进城堡,民众为此深感痛苦。孔子对柳下季说:“做人父亲的,肯定能够教好他的孩子,为人兄长的,肯定能够教好他弟弟,如若不然那么父子兄弟的亲情就不足珍贵了。当今先生您可是世上的有才之士,弟弟却是盗跖,是天下的祸害,要是不能规劝他,我私下替先生感到羞耻。我情愿代先生去说服他。”柳下季说:“先生说做人父亲的肯定教好他的孩子,做人兄长的肯定能教好他的弟弟,假如孩子不听从父亲的教诲,弟弟不接受兄长的劝说,即使像先生这么能言善辩,又能拿他怎么样呢?况且盗跖这个人,血气冲动,意气风发,强悍足以抵挡敌人,口才足以掩饰过错。顺着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心意他就发怒,动不动就恶语伤人。先生千万不要去。”孔子没听柳下季劝告,布置颜回驾车,子贡做助手,前往会见盗跖。

                                                                                                                            盗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阳,脍人肝而餔之。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餔之膳。”
                                                                                                                            盗跖正在大山的阳面休整士卒,切碎人肝来吃。孔子下车走上前,看见传命官,说:“鲁国人孔丘,听说将军高尚正义,敬请传令官传达。”传令官入内通报。盗跖听到此事,大怒,眼像明星,怒发冲冠,说:“这个人是不是鲁国的巧伪人孔丘?替我告诉他:‘你做花言造巧语,虚妄地称道文王、武王,头戴装饰像树枝般的帽子,腰缠死牛胁的皮带,繁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专生是非,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使天下的书生,不务正业,装作孝悌,而侥幸得到封侯富贵。你的罪恶严重,快滚回去吧!不然,我要用你的肝当作午餐。”

                                                                                                                            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瞋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孔子再次请求通报接见,说:“我幸运地得到柳下季的介绍,希望到帐幕下拜见。”禀报人员再次通报,盗跖说:“让他到我面前来!”孔子小心翼翼地快步走进帐去,又远离坐席连退数步,向盗跖深深施礼。盗跖一见孔子大怒不已,伸开双腿,按着剑柄怒睁双眼,喊声犹如哺乳的母虎,说:“孔丘你上前来!你所说的话,合我的心意有你活的,不合你的心意你就等着一死。”

                                                                                                                            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孔子说:“我听说,凡是天下的人具有三种德性:天生高大,美好无比,无论少年、老年、贵人、贱人见了都欢喜,这是上等德性;才智可以收容天地,才能可以分析事理,这是中等德性;勇猛果敢,聚集人马统率军队,这是下等德性。一般人具有一种德性,就足以南面称王了。如今将军兼备这三种德性,身高八尺二寸,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有神,嘴唇有如鲜红的丹砂,牙齿有如整齐的贝壳,声音符合黄钟音律,可是名叫盗跖,我暗暗替将军感到羞耻。将军要是有心听在下的劝谕,在下情愿往南出使吴国越国,往北出使齐国鲁国,往东出使宋国卫国,往西出使晋国楚国,让他们为将军造一座几百里的大城,封你几十万户的食邑,推立将军为诸侯,跟天下各国并立,让士兵都休息,收养起他们的兄弟,供奉拜祭祖宗。这才是圣人智士的行为,也是天下人的愿望啊。”

                                                                                                                            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由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盗跖大怒说:“孔丘上前来!凡是可以用利禄来规劝、用言语来谏正的,都只能称作愚昧、浅陋的普通顺民。如今我身材高大魁梧面目英俊美好,人人见了都喜欢,这是我的父母给我留下的美德。你孔丘即使不当面吹捧我,我难道不知道吗?而且我听说,喜好当面夸奖别人的人,也好背地里诋毁别人。如今你把建造大城、汇聚众多百姓的意图告诉给我,这是用功利来诱惑我,而且是用对待普通顺民的态度来对待我,这怎么可以长久呢!城池最大的,莫过于整个天下。尧舜拥有天下,子孙却没有立锥之地;商汤与周武王立做天子,可是后代却遭灭绝,这不是因为他们贪求占有天下的缘故吗?”“况且我还听说,古时候禽兽多而人少,于是人们都在树上筑巢而居躲避野兽,白天拾取橡子,晚上住在树上,所以称他们叫做有巢氏之民。古时候人们不知道穿衣,夏天多多存积柴草,冬天就烧火取暖,所以称他们叫做懂得生存的人。到了神农时代,居处是多么安静闲暇,行动是多么优游自得,人们只知道母亲,不知道父亲,跟麋鹿生活在一起,自己耕种自己吃,自己织布自己穿,没有伤害别人的心思,这就是道德鼎盛的时代。然而到了黄帝就不再具有这样的德行,跟蚩尤在涿鹿的郊野上争战,流血百里。尧舜称帝,设置百官,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杀死了纣王。从此以后,世上总是依仗强权欺凌弱小,依仗势众侵害寡少。商汤、武王以来,就都是属于篡逆叛乱的人了。”“如今你研修文王、武王的治国方略,控制天下的舆论,一心想用你的主张传教后世子孙,穿着宽衣博带的儒式服装,说话与行动矫揉造作,用以迷惑天下的诸侯,而且一心想用这样的办法追求高官厚禄,要说大盗再没有比你大的了。天下为什么不叫你作盗丘,反而竟称我是盗跖呢?你用甜言蜜语说服了子路让他死心塌地地跟随你,使子路去掉了勇武的高冠,解除了长长的佩剑,受教于你的门下,天下人都说你孔子能够制止暴力禁绝不轨。可是后来,子路想要杀掉篡逆的卫君却不能成功,而且自身还在卫国东门上被剁成了肉酱,这就是你那套说教的失败。你不是自称才智的学士、圣哲的人物吗?却两次被逐出鲁国,在卫国被人铲削掉所有足迹,在齐国被逼得走投无路,在陈国蔡国之间遭受围困,不能容身于天下。而你所教育的子路却又遭受如此的祸患,做师长的没有办法在社会上立足,做学生的也就没有办法在社会上为人,你的那套主张难道还有可贵之处吗?”“世上所尊崇的,莫过于黄帝,黄帝尚且不能保全德行,而征战于涿鹿的郊野,流血百里。唐尧不慈爱,虞舜不孝顺,大禹半身不遂,商汤放逐了他的君主,武王出兵征讨商纣,文王曾经被囚禁在羑里。这以上的六个人,都是世人所尊崇的,但是仔细评论起来,都是因为追求功利迷惑了真性而强迫自己违反了自然的禀赋,他们的做法实在是极为可耻的。“世人所称道的贤士,就如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让了孤竹国的君位,却饿死在首阳山,尸体都未能埋葬。鲍焦着意清高非议世事,竟抱着树木而死去。申徒狄多次进谏不被采纳,背着石块投河而死,尸体被鱼鳖吃掉。介子推算是最忠诚的了,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晋文公吃,文公返国后却背弃了他,介子推一怒之下逃出都城隐居山林,也抱着树木焚烧而死。尾生跟一女子在桥下约会,女子没有如期赴约,河水涌来尾生却不离去,竟抱着桥柱子而淹死。这以上的六个人,跟肢解了的狗、沉入河中的猪以及拿着瓢到处乞讨的乞丐相比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重视名节轻生赴死,不顾念身体和寿命的人。”“世人所称道的忠臣,没有超过王子比干和伍子胥的了。伍子胥被抛尸江中,比干被剖心而死,这两个人,世人都称作忠臣,然而最终被天下人讥笑。从上述事实看来,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之流,都是不值得推崇的。”“你孔丘用来说服我的,假如告诉我怪诞离奇的事,那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假如告诉我人世间实实在在的事,不过如此而已,都是我所听闻的事。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人之常情,眼睛想要看到色彩,耳朵想要听到声音,嘴巴想要品尝滋味,志气想要满足、充沛。人生在世高寿为一百岁,中寿为八十岁,低寿为六十岁,除掉疾病、死丧、忧患的岁月,其中开口欢笑的时光,一月之中不过四、五天罢了。天与地是无穷尽的,人的死亡却是有时限的,拿有时限的生命托付给无穷尽的天地之间,迅速地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驹从缝隙中骤然驰去一样。凡是不能够使自己心境获得愉快而颐养寿命的人,都不能算是通晓常理的人。”“你孔丘所说的,全都是我想要废弃的,你赶快离开这里滚回去,不要再说了!你的那套主张,颠狂失性钻营奔逐,全都是巧诈、虚伪的东西,不可能用来保全真性,有什么好谈论的呢!”

                                                                                                                            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孔子再行个礼就快步离开了,出了门上了车,几次都没有拿起马缰,两眼发呆什么也看不见,脸色如同死灰一样,扶着车前横木低下头去喘不过气来。回到鲁都东门外边,恰好遇上柳下季。柳下季说:“你几天没露面了,车马看上去像行了远路,莫非你去跟跖会面吗?”孔子昂起头对天叹气说:“是啊。”柳下季说:“跖可是像我以前说的那样违背你的意愿吗?”孔子说:“是的。我正是常言说的无病自灸了。跑去撩逗老虎的头,梳弄老虎的胡须,险些命丧虎口!”

                                                                                                                            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
                                                                                                                            回到鲁国东门外,正巧遇上了柳下季。柳下季说:“近来多日不见心里很不踏实,看看你的车马好像外出过的样子,恐怕是前去见到盗跖了吧?”孔子仰天长叹道:“是的。”柳下季说:“盗跖莫不是像先前我所说的那样违背了你的心意吧?”孔子说:“正是这样。我这样做真叫做没有生病而自行扎针一样,自找苦吃,急急忙忙地跑去撩拨虎头、编理虎须,几乎不免被虎口吞掉啊!”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不亦拂乎!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满苟得曰:“尧杀长子,舜流母弟,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杀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子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曰‘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而殉其所不为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
                                                                                                                            子张向满苟得问道:“怎么不推行合于仁义的德行呢?没有德行就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不能取得别人的信赖就不会得到任用,不能得到任用就不会得到利益。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实行仁义就真是这样的。假如弃置名利,只在内心求得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一天不讲仁义啊!”满苟得说:“没有羞耻的人才会富有,善于吹捧的人才会显贵。大凡获得名利最大的,几乎全在于无耻而多言。所以,从名誉的角度来观察,从利禄的角度来考虑,能够吹捧就真是这样的。假如弃置名利,只在内心求得反思,那么士大夫的所作所为,也就只有保持他的天性了啊!”子张说:“当年桀与纣贵为天子,富有到占有天下,如今对地位卑贱的奴仆说,你的品行如同桀纣,那么他们定会惭愧不已,产生不服气的思想,这是因为桀纣的所作所为连地位卑贱的人也瞧不起。仲尼和墨翟穷困到跟普通百姓一样,如今对官居宰相地位的人说,你的品行如同仲尼和墨翟,那么他一定会除去傲气谦恭地说自己远远比不上,这是因为士大夫确实有可贵的品行。所以说,势大为天子,未必就尊贵;穷困为普通百姓,未必就卑贱;尊贵与卑贱的区别,决定了德行的美丑。”满苟得说:“小的盗贼被拘捕,大的强盗却成了诸侯,诸侯的门内,方才存有道义之士。当年齐桓公小白杀了兄长、娶了嫂嫂而管仲却做了他的臣子,田成子常杀了齐简公自立为国君而孔子却接受了他赠与的布帛。谈论起来总认为桓公、田常之流的行为卑下,做起来又总是使自己的行为更加卑下,这就是说言语和行动的实情在胸中相互矛盾和斗争,岂不是情理上极不相合吗!所以古书上说过:谁坏谁好?成功的居于尊上之位,失败的沦为卑下之人。”子张说:“你不推行合于仁义的德行,就必将在疏远与亲近之间失去人伦关系,在尊贵与卑贱之间失去规范和准则,在长上与幼小之间失去先后序列;这样一来五伦和六位,又拿什么加以区别呢?”满苟得说:“尧杀了亲生的长子,舜流放了同母的兄弟,亲疏之间还有伦常可言吗?商汤逐放夏桀,武王杀死商纣,贵贱之间还有准则可言吗?王季被立为长子,周公杀了两个哥哥,长幼之间还有序列可言吗?儒家伪善的言辞,墨家兼爱的主张,‘五纪’和‘六位’的序列关系还能有区别吗?“而且你心里所想的正在于名,我心里所想的正为了利。名与利的实情,不合于理,也不明于道。我往日跟你在无约面前争论不休:‘小人为财而死,君子为名献身。然而他们变换真情、更改本性的原因,却没有不同;而竟至舍弃该做的事而不惜生命地追逐不该寻求的东西,那是同一样的。’所以说,不要去做小人,反过来追寻你自己的天性;不要去做君子,而顺从自然的规律。或曲或直,顺其自然;观察四方,跟随四时变化而消长。或是或非,牢牢掌握循环变化的中枢;独自完成你的心意,跟随大道往返进退。不要执着于你的德行,不要成就于你所说的规范;那将会丧失你的禀性。不要为了富有而劳苦奔波,不要为了成功而不惜献身,那将会舍弃自然的真性。比干被剖心,子胥被挖眼,这是忠的祸害;直躬出证父亲偷羊,尾生被水淹死,这是信的祸患;鲍焦抱树而立、干枯而死,申生宁可自缢也不申辩委屈,这是廉的毒害;孔子不能为母送终,匡子发誓不见父亲,这是义的过失。这些现象都是上世的传闻,当代的话题,总认为士大夫必定会让自己的言论正直,让自己的行动跟着去做,所以深受灾殃,遭逢如此的祸患。”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欣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惬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阪,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无足向知和问道:“人们终究没有谁不想树立名声并获取利禄的。那个人富有了人们就归附他,归附他也就自以为卑下,以自己为卑下就更会尊崇富有者。受到卑下者的尊崇,就是人们用来延长寿命、安康体质、快乐心意的办法。如今唯独你在这方面没有欲念,是才智不够用呢?还是有了念头而力量不能达到呢?抑或推行正道而一心不忘呢?”知和说:“如今有这么一个兴名就利的人,就认为跟自己是同时生、同乡处,而且认为是超越了世俗的人了;其实这样的人内心里全无主心,用这样的办法去看待古往今来和是非的不同,只能是混同流俗而融合于世事。舍弃了贵重的生命,离开了最崇高的大道,而追求他一心想要追求的东西;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延长寿命、安康体质、快乐心意的办法,不是跟事理相去太远吗!悲伤所造成的痛苦,愉快所带来的安适,对身体的影响自己不能看清;惊慌所造成的恐惧,欢欣所留下的喜悦,对于心灵的影响自己也不可能看清。知道一心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去做,所以尊贵如同天子,富裕到占有天下,却始终不能免于忧患。”无足说:“富贵对于人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利的,享尽天下的美好并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这是道德极高尚的人所不能得到的,也是贤达的人所不能赶上的;挟持他人的勇力用以显示自己的威强,把握他人的智谋用以表露自己的明察,凭借他人的德行用以赢得贤良的声誉,虽然没有享受过国家权力所带来的好处却也像君父一样威严。至于说到乐声、美色、滋味、权势对于每一个人,心里不等到学会就自然喜欢,身体不需要模仿早已习惯。欲念、厌恶、回避、俯就,本来就不需要师传,这是人的禀性。天下人即使都认为我的看法不对,谁又能摆脱这一切呢?”知和说:“睿智的人的做法,总是依从百姓的心思而行动,不去违反民众的意愿,所以,知足就不会争斗,无所作为因而也就无有所求。不能知足所以贪求不已,争夺四方财物却不自认为是贪婪;心知有余所以处处辞让,舍弃天下却不自认为清廉。廉洁与贪婪的实情,并不是因为迫于外力,应该转回头来察看一下各自的禀赋。身处天子之位却不用显贵傲视他人,富裕到拥有天下却不用财富戏弄他人。想一想它的后患,再考虑考虑事情的反面,认为有害于自然的本性,所以拒绝而不接受,并不是要用它来求取名声与荣耀。尧与舜做帝王天下和睦团结,并非行仁政于天下,而是不想因为追求美好而损害生命;善卷与许由能够得到帝王之位却辞让不受,也不是虚情假意的谢绝禅让,而是不想因为治理天下危害自己的生命。这些人都能趋就其利,辞避其害,因而人们称誉他们是贤明的人,可见贤明的称誉也是可以获取的,不过他们的本心并非建树个人的名誉。”无足说:“必定要保持自己的名声,即使劳苦身形、谢绝美食、俭省给养以维持生命,那么这一定是个长期疾病困乏而没有死去的人。”知和说:“均平就是幸福,有余便是祸害,物类莫不是这样,而财物更为突出。如今富有的人,耳朵谋求钟鼓、箫笛的乐声,嘴巴满足于肉食、佳酿的美味,因而触发了他的欲念,遗忘了他的事业,真可说是迷乱极了;深深地陷入了愤懑的盛气之中,像背着重荷爬行在山坡上,真可说是痛苦极了;贪求财物而招惹怨恨,贪求权势而耗尽心力,安静闲居就沉溺于嗜欲,体态丰腴光泽就盛气凌人,真可说是发病了;为了贪图富有追求私利,获取的财物堆得像齐耳的高墙也不知满足,而且越是贪婪就越发不知收敛,真可说是羞辱极了;财物囤积却没有用处,念念不忘却又不愿割舍,满腹的焦心与烦恼,企求增益永无休止,真可说是忧愁极了;在家内总担忧窃贼的伤害,在外面总害怕寇盗的残杀,在内遍设防盗的塔楼和射箭的孔道,在外不敢独自行走,真可说是畏惧极了。以上的六种情况,是天下最大的祸害,全都遗忘不求审察,等到祸患来临,想要倾家荡产保全性命,只求返归贫穷求得一日的安宁也不可能。所以,从名声的角度来观察却看不见,从利益的角度来探求却得不到,使心意和身体受到如此困扰地竭力争夺名利,岂不迷乱吗!”

                                                                                                                            ◎ 卷八 杂篇·说剑【回目录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
                                                                                                                                当年赵文王喜好剑术,三千多名剑客蜂拥而至门下,他们在赵文王面前日夜相互比试剑术,每年死伤百余人,但赵文王喜爱剑术从不觉得厌倦。就这样过了三年,国力日益衰退,各国诸侯都在谋算怎样攻打赵国。太子悝十分担忧,征求左右近侍说:“谁能够说服赵王停止比试剑术,赠予他千金。”左右近侍说:“只有庄子能够担当此任。”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 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 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持之。
                                                                                                                                太子于是派使者带着一千两金子奉送给庄子。庄子没有接受,就和使者一同来见太子。说:“太子有什么事情请教我,要送给我一千两金子?”太子说:“我听说先生通达圣智,恭恭敬敬地奉送一千两金子,作为随从的费用。可是先生不肯接受,我还敢说什么呢?”庄子说:“我听说太子想要任用我,是想断绝赵王对剑术的嗜好。往上,我劝说赵王,违反了赵王的意旨;往下,也不合太子的心愿;我的身体将要受刑而死,我还用得着什么金子呢?假使,在上我说服了国王,在下也合乎太子的心愿,我想在赵国要求什么不行呢?”太子说:“是这样。父王的心目中,只有那些剑客。”庄子说:“好的,我也善于运用剑术。”太子说:“不过父王所见到的击剑人,全都头发蓬乱、髻毛突出、帽子低垂,帽缨粗实,衣服紧身,瞪大眼睛而且气喘语塞,大王竟喜欢见到这样打扮的人。如今先生假如穿儒服去会见赵王,事情一定会弄糟。”庄子说:“请让我准备剑士的服装。”三天以后剑士的服装裁制完毕,于是面见太子。太子就跟庄子一道拜见赵王,赵王解下利剑等待着庄子。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
                                                                                                                                庄子不急不忙地进入殿内,见到赵王也不行跪拜之礼。赵王问庄子:“你想用什么话来开导我,使得太子做了您的向导呢?”庄子说:“臣听说大王喜好剑术,所以就凭着我的剑术来参见大王。”赵王说:“你的剑术能够怎样遏阻剑手、战胜对方呢?”庄子说:“我的剑术,十步之内可杀一人,行走千里也无人阻挡。”赵王听了后非常高兴,说:“那天下就没有人是你的对手了!”

                                                                                                                                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庄子说:“那善于使剑的人,要用空虚无备暗示对方,要用有利可乘引诱对方,后发制人。我愿意找机会和大王试剑。”赵王说:“先生且先回馆舍休息休息,我将安排好击剑比武的盛会再请先生出面比武。”赵王于是用七天时间让剑士们比武较量,死伤了六十多人,从中挑选出五六人,让他们拿着剑在殿下等候,这才去召唤庄子。赵王对庄子说:“可让剑士们跟先生比试剑术了。”庄子说:“我已经盼望很久了。”赵王说:“先生所习惯使用的宝剑,长短怎么样?”庄子说:“我的剑术长短都适应。不过我有三种剑,任凭大王选用,请让我先作些说明然后再行比试。”

                                                                                                                                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赵文王说:“我愿意听听这三种剑。”庄子说:“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平民剑。”赵文王问:“天子剑是什么样的呢?”庄子说:“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作为剑锋,以齐国的泰山作为剑刃,以晋国、卫国作为剑背,以周国、宋国作为剑环,以韩国、魏国作为剑把,用四夷包围着,用四时裹着,用渤海环绕着,用恒山缠束着,用五常制衡着,用刑罚和道德缠裹着,用阴阳开导着,用春夏持守着,用秋冬运行着。这种剑,竖起来,没有比它靠前的;举起来,没有比它更高的;按下去,没有比它更低的;运用起来,没有比它广阔的;在上说,它可以拔开浮云;在下说,可以穿过地基。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可以匡正诸侯、威仪天下。这便是天子之剑。”赵文王迷茫一片感到手足无措,就问:“那诸侯之剑是什么样的呢?”庄子说:“那诸侯之剑,用智勇之士作为剑锋,用清廉之士作为剑刃,用贤良之士作为剑背,用忠圣之士作为剑环,用豪杰之士作为剑把。这口剑,竖起来,也是没有比它低的;运用起来,也是没有比它广阔的;在上说它效法圆运的天道,顺从三光;在下说,它效法方静的人道,安抚四方。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如同雷霆的震动,四境之内,没有不宾服的,都听从君王的命令了。这便是诸侯之剑。”赵文王又问:“那平民之剑是什么样的呢?”庄子说:“那平民之剑,剑士者蓬散着头发,倒梳着鬓毛,戴着瓶式的帽子,帽缨盘结在下巴下面,穿着后身短小的衣服,急瞪着眼睛,不爱和别人说话;在人前互相砍杀,上面斩断了脖颈,下面流出了肝肺。这种平民之剑,和斗鸡没有什么差别,一旦使用就断送生命。这对于国家大事并没有好处。现在大王享有天子之位,可是喜好平民之剑。臣仆私自替大王感到微不足道了。”

                                                                                                                                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赵文王于是牵着庄子来到殿上。厨师献上食物,赵王绕着坐席惭愧地绕了三圈。庄子说:“大王安坐下来定定心气,有关剑术之事我已启奏完毕。”于是赵文王三月不出宫门,剑士们都在自己的住处自刎而死。

                                                                                                                                ◎ 卷九 杂篇·渔父【回目录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
                                                                                                                                    孔子到缁帷树林里游赏,坐在长有许多杏树的土坛上休息。弟子们在一旁读书,孔子在弹琴唱歌。歌曲还未奏完一半,有个渔夫下船走了过来,他的胡须和眉毛全都白了,披着头发扬起衣袖,沿着河岸而上,来到一处高而平的地方便停下脚步,左手抱着膝盖,右手托起下巴听孔子弹琴吟唱。一曲完毕渔父用手招唤子贡、子路两个人对话。渔父指着孔子说:“他是谁呀?”子路回答说:“他是鲁国的君子。”渔父问孔子的姓氏。子路回答:“姓孔”。渔父说:“孔氏钻研并精通什么学问?”子路还未作答,子贡说:“孔氏这个人,心性敬奉忠信,亲身实践仁义,修治礼乐规范,排定人伦关系,对上来说竭尽忠心于国君,对下而言施行教化于百姓,打算用这样的办法造福于天下。这就是孔氏钻研精习的事业。”渔父又问道:“他是拥有国土的君主吗?”子贡说:“不是”。渔父接着问道:“是王侯的辅臣吗?”子贡说:“也不是”。渔父于是笑了笑往回走,边走边说道:“孔氏讲仁真可说是仁了,不过恐怕其自身终究不能免于祸患;煞费苦心劳累身体会危害他天性的。唉呀!他离大道的距离太远了!”

                                                                                                                                    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顾见孔子,还乡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禄不持,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饰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总;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子贡回来,把跟渔父的谈话报告给孔子。孔子推开身边的琴站起身来说:“恐怕是位圣人吧!”于是走下杏坛寻找渔父,来到湖泽岸边,渔父正操起船浆撑船而去,回头看见孔子,转过身来面对孔子站着。孔子连连后退,再次行礼上前。渔夫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找我吗?”孔子说:“刚才先生只说了个开头就走了,我如此浅陋而不能理解先生之言,所以等待,希望得到有益于自身的只言片语。”渔夫说:“唉!你真是太好学了。”孔子再次行礼站起来,说:“我从小学习,直到现在,已经六十九年了,还没听过至上的教诲,哪敢不虚心呢?”渔父说:“同类相互汇聚,同声相互应和,这本是自然的道理。请让我说明我的看法从而分析你所从事的活动。你所从事的活动,也就是挤身于尘俗的事务。天子、诸侯、大夫、庶民,这四种人能够各自摆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社会治理的美好境界,四者倘若偏离了自己的位置社会动乱也就没有比这再大的了。官吏处理好各自的职权,人民安排好各自的事情,这就不会出现混乱和侵扰。所以,田地荒芜居室破漏,衣服和食物不充足,赋税不能按时缴纳,妻子侍妾不能和睦,老少失去尊卑的序列,这是普通百姓的忧虑。能力不能胜任职守,本职的工作不能办好,行为不清白,属下玩忽怠惰,功业和美名全不具备,爵位和俸禄不能保持,这是大夫的忧虑。朝廷上没有忠臣,都城的采邑混乱,工艺技术不精巧,敬献的贡品不好,朝觐时落在后面而失去伦次,不能顺和天子的心意,这是诸侯的忧虑。阴阳不和谐,寒暑变化不合时令,以致伤害万物的生长,诸侯暴乱,随意侵扰征战,以致残害百姓,礼乐不合节度,财物穷尽匮乏,人伦关系未能整顿,百姓淫乱,这是天子和主管大臣的忧虑。如今你上无君侯主管的地位而下无大臣经办的官职,却擅自修治礼乐,排定人伦关系,从而教化百姓,不是太多事了吗!“而且人有八种毛病,事有四种祸患,不可不清醒明察。不是自己职分以内的事也兜着去做,叫做总;没人理会也说个没完,叫做佞;迎合对方顺引话意,叫做谄;不辨是非巴结奉承,叫做谀;喜欢背地说人坏话,叫做谗;离间故交挑拨亲友,叫做害;称誉伪诈败坏他人,叫做慝;不分善恶美丑,好坏兼容而脸色随应相适,暗暗攫取合于己意的东西,叫做险。有这八种毛病的人,外能迷乱他人,内则伤害自身,因而有道德修养的人不和他们交往,圣明的君主不以他们为臣。所谓四患,喜欢管理国家大事,随意变更常规常态,用以钓取功名,称作贪得无厌;自恃聪明专行独断,侵害他人刚愎自用,称作利欲薰心;知过不改,听到劝说却越错越多,称作犟头犟脑;跟自己相同就认可,跟自己不同即使是好的也认为不好,称作自负矜夸。这就是四种祸患。能够清除八种毛病,不再推行四种祸患,方才可以教育。”

                                                                                                                                    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露出惭愧之色,行了两次礼后站起来,说:“我在鲁国两次被驱逐,在卫国被迫潜逃,在宋国连呆过的树都被砍掉,在陈、蔡两国之间被围困过。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竟受到这四次打击?”渔夫凄怆地变色说:“你真是太难醒悟了。有个害怕身影讨厌足迹想摆脱它跑动的人,他抬腿的次数越多那足迹就越多,跑得越快可身影还是摆脱不了,他自以为太慢了,猛跑不停,直到断气力竭死了。他不懂得待在阴暗的地方就能使影子消失掉,处在静止状态就能使足迹不出现,他也太过愚蠢了。你深明仁义的关联,分清同异的界限,留心动静的变化,把握接受和给予的分寸,分析爱好和厌恶的实质,调和高兴和恼怒的差距,可是还不能免除祸害啊。谨慎地修养你的身心,慎重地保存你的真性,施惠于人,那就没有什么牵累了。现在你不去修养身反而去为他人订立规矩,不也太出格了吗?”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屯,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伪而晚闻大道也!”
                                                                                                                                    孔子羞愧地问:“请问什么叫做真?”渔父回答:“所谓真,就是心性精诚达到极点。不精诚,就不能感动人。所以,勉强啼哭的人虽然外表悲痛其实并不哀伤,勉强发怒的人虽然外表严厉其实并不威严,勉强亲热的人虽然笑容满面其实并不和善。真正的悲痛没有哭声而哀伤,真正的怒气未曾发作而威严,真正的亲热未曾含笑而和善。真心的情感在心中并不外露,而神情则流露在外,这就是看重真情本性的原因。将上述道理用于人伦关系,侍奉双亲就会慈善孝顺,辅助国君就会忠贞不渝,饮酒就会舒心乐意,居丧就会悲痛哀伤。忠贞以建功为主旨,饮酒以欢乐为主旨,居丧以致哀为主旨,侍奉双亲以适意为主旨。功业与成就目的在于达到圆满美好,因而不必拘于一个轨迹;侍奉双亲目的在于达到适意,因而不必考虑使用什么方法;饮酒目的在于达到欢乐,没有必要选用就餐的器具;居丧目的在于致以哀伤,不必过问规范礼仪。礼仪,是世俗人的行为;纯真,却是禀受于自然,出自自然因而也就不可改变。所以圣哲的人总是效法自然看重本真,不受世俗的拘系。愚昧的人则刚好与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忧虑世人,不知道珍惜真情本性,庸庸碌碌地在流俗中承受着变化,因此总是不知满足。可惜啊,你过早地沉溺于世俗的伪诈而很晚才听闻大道。”

                                                                                                                                    孔子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剌船而去,延缘苇间。
                                                                                                                                    孔子又行了两次礼后站起来说:“今天我能够遇上你,如同跟神幸会一样。先生不以为耻地把我当作学生亲身教诲我,我冒昧请问先生住处在哪里,好让继续接受学业直至最终学完大道。”渔夫说:“我听过有句话说,对可以一齐前进的人,就跟他达到美妙的境界;对不可以一起前进的人,那就不知道路在哪了。千万不要跟他一起,这样自身才避免祸害。你努力吧,我要离开你了,我要离开你了。”于是就撑船走了,沿着芦苇水径缓缓飘逝。

                                                                                                                                    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子路旁车而问曰:“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傲之容。今渔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父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之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颜渊掉转车头,子路递过拉着上车的绳索,孔子看定渔父离去的方向头也不回,直到水波平定,听不到桨声然后才敢坐上车。子路依傍着车子而问道:“我当弟子很久了,从来没见过先生对人如此谦恭尊敬。天子也好,诸侯也好,见到先生历来都是平等相待,先生还免不了流露出傲慢的神情。如今渔夫撑浆背身站立,可先生却把腰弯得像折磬一样,听了渔夫的话一再行礼后再作回答,可不是太过分了吗?弟子们都认为先生的态度不同于往常,一个捕鱼的人怎么能够获得如此厚爱呢?”孔子的伏身在车前的横木上叹息说:“子路你实在是难以教化啊!你沉湎于礼义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是粗野卑下的心态时至今日也未能除去。上前来,我对你说!大凡遇到长辈而不恭敬,就是失礼;见到贤人而不尊重,就是不仁。他倘若不是一个道德修养臻于完善的人,也就不能使人自感谦卑低下,对人谦恭卑下却不至精至诚,定然不能保持本真,所以久久伤害身体。真是可惜啊!不能见贤思齐对于人们来说,祸害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而你子路却偏偏就有这一毛病。况且大道,是万物产生的根源,各种物类失去了道就会死亡,获得了道便会成功。所以大道之所在,圣人就尊崇。如今渔父对于大道,可以说是已有体悟,我怎么能不尊敬他呢?”

                                                                                                                                    ◎ 卷十 杂篇·列御寇【回目录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浆而五浆先 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 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赍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 之货,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 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 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已,人将保汝矣!”无几何 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 ,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于门,曰:“先 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 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 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性,又无 谓也。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 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汎若不系之 舟,虚而敖游者也!
                                                                                                                                        列御寇到齐国去,走到中途又折了回来,遇上伯昏瞀人。伯昏瞀人问道:“什么事情让你又折了回来?”列御寇说:“我感到惊恐不安。”伯昏瞀人又问:“什么原因使你惊惶不安?”列御寇说:“我曾在十家卖饮料的店子里饮用,却有五家事先就给我送来。”伯昏瞀人说:“像这样的事,你怎么会惊惶不安呢?”列御寇说:“心中情欲不能排遣,形容举动会有光仪神采;以这样的外貌镇服人心,使人对我的尊重胜过对老人的尊重,这将会招致祸患。卖浆人只不过是做些小本的饮食买卖,没有多少赢余,获利微薄,权势轻微,还如此待我,更何况是万乘的国君呢?国君身体为国家损耗,才智为政事消耗,他们会把重任托付给我并考察我的功绩。我正因为这个缘故才惊惶不已。”伯昏瞀人说:“你的观察与分析妙啊!你就等着吧,人们会归附你的!”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前去看望列御寇,见门外摆满了鞋子。伯昏瞀人面朝北方站着,竖着拐杖撑住下巴,站了一会儿,一句话没有就出去了。接待客人的人告诉列御寇,列御寇提着鞋子,光着脚就跑了出来,赶到门口,说:“先生既然来了,怎么不说一句教导的话呢?”伯昏瞀人说:“算了算了,我本来就告诉你说人们会归附你,果真归附你了。不是你能使人归附你,而是你不能使人不归附你。你何必这样讨人欢喜而显现得与众不同呢?必定是有什么东西撼动了你的本性,而你又无奈何。跟你交游的人中无人劝诫你,他们机巧的言论,全是毒害人的。你却不醒不悟,竟同他们混熟。逗人爱的智巧,你要丢掉才好。灵巧的人多劳累,聪明的人多忧患,不用智巧的人无所求。填饱肚子就自由自在地遨游,像不受缆索牵绊飘忽在水中的船只一样,这才是心境虚无而自由遨游的人。”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 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 :‘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夫造物 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 于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 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圣人安其所安, 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郑国有个名叫缓的人在裘氏地方读书,只用了三年就成了儒生,像河水滋润沿岸的土地一样施惠乡里,泽及三族,并且使他的弟弟成为墨家的学人。儒家、墨家不能相容而相互争辩,缓的父亲则站在墨家一边。过了十年缓愤而自杀,他的父亲梦见他说:“让你的儿子成为墨家,还是我的功劳。怎么不看看我的坟墓,我已变成秋天的柏树而结出了果实!”造物者所给予人们的,不会赋予人的才智和能力而是赋予人们的自然本性。缓的弟弟具备了墨家的禀赋因而能使他成为墨家学人。缓总认为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才这样轻侮他的父亲,就跟齐人自以为挖井有功而与饮水的人抓扯扭打一样,看来如今社会上的人差不多都是像缓这样贪天之功以为己有的人。自以为生活中总是这样,有德行的人却并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更何况是有道的人啊!古时候人们称这种贪天之功的做法是违背自然规律而受到刑戮。圣哲的人安于自然,却不适应人为的摆布;普通人习惯于人为的摆布,却不安于自然。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 ,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 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故行 有求。兵,恃之则亡。小夫之知,不离苞苴竿牍,敝精神乎蹇浅,而 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 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 清。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
                                                                                                                                        庄子说:“了解道容易,不去谈论却很困难。了解了道却不妄加谈论,这是通往自然的境界;了解了道却信口谈论,这是走向人为的尘世。古时候的人,体察自然而不追求人为。”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的手艺,耗尽了千金家产,三年学成却没有地方施展他的手艺。圣人不把必然的事当真,所以没有纷争;众人把不必然的事情当必然,所以纷争风起,顺纷争走,所以有贪求的行为。纷争,依恃它就会灭亡。普通人的心智,离不开交际应酬,把精神消耗在浅薄的事物中,还幻想普济天下,引导众物,以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像这样是为宇宙形体所迷惑,劳累形体不识太初的境况。像那至人,精神归向于无始的境界,沉湎于无何有之乡。水流于无形,自然流在虚寂的境界。可悲啊!这些普通人反将心智用在琐碎的小事上,而不知道大宁的境界。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 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 ,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 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宋国有个叫做曹商的人,为宋君偃出使秦国。他前往秦国的时候,得到宋王赠与的数辆车子;秦王十分高兴,又加赐车辆一百乘。曹商回到宋国,见了庄子说:“身居偏僻狭窄的里巷,贫困到自己的编织麻鞋,脖颈干瘪面色饥黄,这是我不如别人的地方;一旦有机会使大国的国君省悟而随从的车辆达到百乘之多,这又是我超过他人之处。”庄子说:“听说秦王有病召请属下的医生,破出脓疮溃散疖子的人可获得车辆一乘,舔治痔疮的人可获得车辆五乘,凡是疗治的部位越是低下,所能获得的车辆就越多。你难道给秦王舔过痔疮吗,怎么获奖的车辆如此之多呢?你走开吧!”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幹,国其有瘳乎?”曰:“殆 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 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 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 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 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为外刑者,金与木也;为内刑者, 动与过也。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离内刑者,阴阳食之。夫免 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鲁哀公向颜阖问道:“我想把仲尼任命为大臣,国家有希望了吧?”颜阖说:“危险了,实在是危险啊!孔子正热心雕琢文饰,追求华丽的辞章,把枝节当主干,矫饰自然性情以夸示于民众,不明智也不诚信,让他的内心被这些虚情主宰,怎么能领导人民呢!孔子果真适合你吗?或者他真能恩惠人民吗?那一定会误事的。让人民背离朴实而学类伪,这不是教化人民的办法,为后世着想,不如尽早放弃这个打算。孔子是很难治理好国家的。”施与别人恩惠却总忘不了让人回报,远不是自然对普天之下广泛而无私的赐予。施恩图报的行为商人都瞧不起,即使有什么事情必须与他交往,内心也是瞧不起的。施加皮肉之刑的,不外乎是金属或木质的刑具;给内心世界带来惩罚的,则是自身的烦乱和行动的过失。小人受到皮肉之刑,是用刑具加以拷问;小人内心受到惩罚,则是阴气阳气郁积所造成的侵害。能够免于内外刑辱的,只有真人才可做到。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 ,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慎狷而达,有坚而 缦,有缓而悍。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 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 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 其侧,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比探知天象还要困难。自然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变化的一定周期,人却貌容忠厚而情感内敛。有的人貌似淳厚而行为骄溢,有的人实为长者而形貌不符,有的人外貌圆顺而内心刚直,有的人外貌坚实而内心散漫,有的人表面舒缓而内心焦躁。所以人们趋义急如干渴,弃义急如避热。因此君子总是让他到远处来观察他是否忠诚,让他近身来观察他是否恭敬,让他处理繁难的事务来观察他的才能,向他突然提问来观察他的心智,与他紧急期约来观察他的信用,把财物托付给他来观察他的廉洁,告诉他危难的处境来观察他的节操,让他喝醉来观察他的仪态,使男女杂处来观察他的色态。观察这九种征验,不好的人也就能挑拣出来了。”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 而夫者,一命而吕钜,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内视,内视而败矣!凶德有 五,中德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为者也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长、大、壮、丽、勇、 、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仰、困畏,不若人三者俱 通达;知慧外通,勇动多怨,仁义多责,六者所以相刑也。达生之性 者傀,达于知者肖,达大命者随,达小命者遭。
                                                                                                                                        正考父首次被任命为士便逢人躬着背,再次任命为大夫便深深地弯着腰,第三次任命为卿更谦恭地俯下身子,总是让开大道顺着墙根快步急走,态度如此谦下谁还敢干出不轨之事!如果是凡夫俗子,首次任命为士就会傲慢矜持,再次任命为大夫就会在车上手舞足蹈,第三次任命为卿就要人呼叔称伯了,像这样谁还会成为唐尧、许由那样谦让的人呢?最大的祸害莫过于有意培养德行而且有心眼,等到有了心眼就会以意度事主观臆断,而主观臆断必定导致失败。招惹凶祸的官能有心、耳、眼、舌、鼻五种,内心的谋虑则是祸害之首。什么叫做内心谋虑的祸害呢?所谓内心谋虑的祸害,是指自以为是而诋毁自己所不赞同的事情。困厄窘迫源于以下八个方面的自恃与矜持,顺利通达基于以下三种情况的必然发展,就像身形必具六个脏腑一样。貌美、须长、高大、魁梧、健壮、艳丽、勇武、果敢,八项长处远远胜过他人,于是依恃傲人必然导致困厄窘迫。因循顺应、俯仰随人、困厄怯弱而又态度谦下,三种情况都能遇事通达。自恃聪明炫耀于外,勇猛躁动必多怨恨,倡导仁义必多责难。通晓生命实情的人心胸开阔,通晓真知的人内心虚空豁达,通晓长寿之道的人随顺自然,通晓寿命短暂之理的人也能随遇而安。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庄子曰:“河上有 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 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 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 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 而寐,子为赍粉夫。”
                                                                                                                                        有个人去拜见宋王,宋王赐给他车马十乘,他依仗这些车马向庄子炫耀。庄子说:“河边有一户贫穷靠编织苇席为生的人家,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一枚价值千金的珍珠,父亲对儿子说:‘拿过石块来锤坏这颗宝珠!价值千金的宝珠,必定出自深深的潭底黑龙的下巴下面,你能轻易地获得这样的宝珠,一定是遇到龙在睡觉。倘若黑龙醒过来,你还想活着回来吗?’现如今宋国危机深重,远不只是九重深渊;而宋王的凶残,也远不只是黑龙那样。你能从宋王那里获得十乘车马,也一定是遇上宋王睡着了。倘若宋王一旦醒过来,你也就必将粉身碎骨了”。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 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有人来聘请庄子。庄子答复他的使者说:“你见过那准备用作祭祀的牛牲吗?用织有花纹的锦绣披着,给它吃草料和豆子,等到牵着进入太庙杀掉用于祭祀,就是想要做个没人看顾的小牛,难道还可能吗?”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 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 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 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 ,其徵也不徵。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 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夫!
                                                                                                                                        庄子快要死了,弟子们打算厚葬他。庄子说:“我以天地为棺椁,以太阳和月亮为连璧,把星星当作珍珠,把万物当作陪葬品。我的丧葬用品难道还不齐备吗?还有比这更好的么!” 弟子们说:“我们担心乌鸦和老鹰吃掉你尸体!” 庄子说:“天葬让乌鸦和老鹰吃,土葬让蝼蛄和蚂蚁吃,从乌鸦老鹰那里夺过来给蝼蛄蚂蚁,为什么这样偏心呢!用偏见去追求均平,这样的均平绝对不是自然的均平;用人为的感应去应验外物,这样的应验绝不是自然的感应。自以为明智的人只会被外物所驱使,精神世界完全超脱于物外的人才会自然地感应。自以为明智的人早就比不上精神世界完全超脱的人,可是愚昧的人还总是自恃偏见而沉溺于世俗和人事,他们的功利只在于追求身外之物,这不很可悲吗!

                                                                                                                                        ◎ 卷十一 杂篇·天下【回目录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 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 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 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 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 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 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 ,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 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 ,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 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 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 》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 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天下专研学术的人很多,都认为自己的学问达到了顶峰。古代所谓的道术,究竟存在于哪里呢?回答说:“无所不在。”问:“神明是从何处降临的?人类的智慧又是从何处来的呢?”回答说:“神圣自有其由来,王业自有其成因,都渊源于唯一的道。”不离道的根本,称为天人。不离道的精纯,称为神人。不离道的本真,称为至人。圣人,以天为宰,以德为根本,以道为门径,能够预示变化。以仁布施恩惠,以义作为道理,以礼规范行为,以乐调和性情,温和慈爱,称为君子。以法律为尺度,以名号为标志,以比较为验证,以考核来判断,等级之数像一二三四那样明白,百官以此为序列,以职事为常务,以衣食为主旨,生产储藏,关心老弱孤寡,使其皆有所意养,这是养民的常理。古代的圣人是很完备的啊!合于神明,效法自然,养育万物,泽及百姓,以天道为根本,以法度为末节,六合通达而四时顺畅,无论小大精粗,其作用无所不在。古时候的道术和法规制度,很多还保存在传世的史书中。保存《诗》《书》《礼》《乐》中的,邹鲁一带的学者和缙绅先生们大都知晓。《诗》用来表达志,《书》用来记载事情,《礼》用来规范行为。《乐》用来调和,《易》用来说明阴阳,《春秋》用来正名分。其散布于天下而设立于中国的,百家之学还常常引用它。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 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 。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 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 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 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 将为天下裂。
                                                                                                                                            天下大乱的时候,贤圣不能明察,道德规范不能统一,天下的学者多是各得一偏而自以为是。就像耳口鼻都有它的知觉功能,而不能相互通用。就像百家众技一样,都有所长,时有所用。即使如此,但不完备又不普遍,是看问题片面的人。分割天地的完美,离析万物的常理,分割古人道术的全体,很少具备天地的纯美,不能相称于神明的包容。所以内圣外王的道理,幽暗不明,抑郁不发,天下的人各自尽所欲而自以为方术。可悲啊!百家皆各尽迷途而不知返,也就不能合于大道了!后世的学者,不幸在于不能看到天地的纯美,不能看到古人道术的全貌,将要为天下所割裂。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 。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 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 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 》,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 ,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 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 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 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 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 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 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跋,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 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 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 ,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 奇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 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 以自苦腓无跋、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 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以奢侈教育后世,不浪费万物,不炫耀于等级制度,用规矩勉励自己而备于当世之急务,古代的道术存在于这方面的。墨翟、禽滑厘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它。实行泛爱兼利太过分了,非乐节用也大过分了。作《非乐》篇,讲《节用》篇,活时不唱歌,死时无丧服。墨子泛爱一切人,使一切人都得到利益而反对侵略战争,他讲对人不怨怒;他又好学而博闻,主张大不异的尚同,也不求与先王相同,主张毁弃古代的礼乐。黄帝有《咸池》之乐,尧有《大章》之乐,舜有《大韶》之乐,禹有《大夏》之乐,汤有《大蓡》之乐,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乐。古代的丧礼,贵贱有仪法,上下有等级,天子的棺椁七层,诸侯五层,大夫三层,士两层。现在墨子独自主张生不歌乐,死不服丧,只用3寸厚的桐木棺而没有椁,作为标准。以此来教导人,恐怕不是爱人之道;自己去实行,实在是不爱惜自己。墨子的学说尽管是成立的,然而应该歌唱而不歌唱,应该哭泣而不哭泣,应该作乐而不作乐,这合乎人情常理吗?生前辛勤劳苦,实行起来简单薄葬,这种主张太苛刻了。使人忧劳,使人悲苦,实行起来是很困难的,恐怕不能够成为圣人之道,违反了天下人的心愿,天下人是不堪忍受的。墨子虽然独自能够做到,但对天下的人却无可奈何!背离了天下的人,也就远离了王道。墨子称道说:“从前禹治理洪水,疏异江河而沟通四夷九州,大川三百,支流三千,小河无数。禹亲自持筐操铲劳作,汇合天下的河川,辛苦得连腿上的汗毛都磨光了,风里来雨里去,终于安定了天下。禹是大圣人,为了天下还如此劳苦。”从而使后世的墨者,多用兽皮粗布为衣,穿着木屐草鞋,白天黑夜都不休息,以自苦为准则,并说:“不能这样,就不是禹之道,不足以称为墨者。”后世墨家学人相里勤和他的弟子五侯之流,南方的墨家苦获与已齿,还有邓陵子一类的人,都口诵《墨经》,却违背了墨家的宗旨,相互指责对方不是正统的墨家。他们用“坚白”、“同异”等话题彼此争辩相互诋毁,用奇数偶数不会一致的言辞相互应答,把一时推举出来的首领看作是圣人,全都乐意敬重他为领袖,希望能成为墨家学派的后继人,而且至今各派之间仍争论不休。墨翟、禽滑厘的用意是很好的,具体做法却太过分。这将使后世的墨者,以极端劳苦的方式互相竞进。这种做法乱国有余,治国不足。尽管如此,墨子还是真心爱天下的,这样的人实在是难以求得,即使辛苦得形容枯槁也不舍弃自己的主张,真是有才之士啊!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 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 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 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 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 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 ,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 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 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 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 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不被世俗所累,不用外物掩饰,不苛求于人,顺从别人不违逆众人,希望天下安宁以保全人民的性命,别人和自己的奉养足够就可以了,以这种观点表白自己的内心,古时的道术有属这方面的。宋钘、尹文听到这种治学风气就喜欢。制作像华山那样上下均平的帽子来显示平等,应接万物,以除去成见为开端;称道内心的包容,叫做内心的行为,以柔和态度迎合别人的欢心,用来调和海内,请求以此作为建立学说的指导思想。受到欺侮不以为是耻辱,以解脱人们的争斗;禁绝互相攻伐,停止战事用兵,平息社会战乱。以此周游天下,向上劝说君主,向下教育臣民,即使天下的人并不赞同,却依然说个不停,不肯背弃自己的主张。所以说,虽然遭到周围所有人的厌烦,但还是要弘扬自己的学说。即使这样,但他们为别人做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他们说:“我们请求只需五升米的饭就够了。”恐怕不仅宋、尹两位先生吃不饱,连弟子们也常处于饥饿中,可是他们仍然不忘天下人。他们日日夜夜不知道停息,还说:“君子对人事不苛求挑剔,不使自身被外物的役使。”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与其硬要阐释它还不如停止不做。他们把禁止攻伐停止战争做为对外的活动,把减少情欲当作内心的修养。他们学说的小大精粗,及其所作所为也不过如此罢了。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 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 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 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 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 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 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 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 不知前后,魏 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 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 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 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 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 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 矣。其风窨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其所 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 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公正而不阿党,平易而无偏私,排除主观的先入之见,随物变化而不三心二意,没有顾虑,不求智谋,对万物毫无选择地随顺,和它一起变化,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彭蒙、田骈、慎到对这种道术很喜欢,以齐同万物为首要,说:“天能覆盖万物却不能承载,地能承载万物却不能覆盖,大道能包容万物却不能分辨。”知道万物都有所能,有所不能,所以说:“选择则不普遍,教导则有所不及,大道则无所遗漏。”所以慎到抛弃智慧去除己见而随任于不得已,听任于物作为道理,他说:“强求知其所不知,就会为知所迫而受到损伤。”随便任用人,而讥笑天下推崇贤人;放任不羁不拘形迹,而非议天下的大圣。刑罚之轻重,随着事态的发展而相应地变化,抛弃了是非,才可以免于刑罚。不依赖智巧谋虑,不瞻前顾后,巍然独立。推动而往前走,拖拉而向后退,像飘风的往返,像羽毛的飞旋,像磨石的转动,完美而无错,动静适度而无过失,未曾有罪。这是什么原因,没有知觉的东西,就不会有标榜自己的忧患,不会有运用智谋的牵累,动静合于自然之理,所以终生不会受到毁誉。所以说:“达到像没有知觉的东西就行了,不需要圣贤,土块不会失于道。”豪杰们相互嘲笑他说:“慎到的道对活人没有用而只适用于死人,实在怪异。”田骈也是这样,受学于彭蒙,得到不言之教。彭蒙的老师说:“古时候得道的人,达到了无所谓是非的境界。他们的道术像风吹过一样迅速,怎么能够用语言表达出来呢?”常常违反人意,不受人们所尊敬,仍不免于随物变化。他们所说的道并不是直正的道。然而,他们都还大概地听闻过一点道。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 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 。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 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 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 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 。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 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 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 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虽未至于极,关尹、老聃乎, 古之博大真人哉!
                                                                                                                                            以无形无为的道为精微,以有形有为的物为粗鄙,因为有所积蓄而易生不满足之心,恬谈地独自与神明共处,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关尹、老聃对这种道术很喜欢,主张建立在常无与常有的基础上,以太一为核心,以柔弱谦下为外表, 以空虚不毁伤万物为实质。关尹说:“自己不存私意,有形之物各自彰显。动如流水,静如平镜,反应如回响。恍恍惚惚如无有,寂静如清虚。相同则和谐,有得则有失。未曾争先而常常随顺别人。”老聃说:“知道雄强,持守雌柔,愿成为天下的沟壑;知道明亮,持守暗昧,愿成为天下的山谷。”人人都争先,独自甘愿居后,说承受天下的垢辱;人人都务实,独自甘愿守虚,不使敛藏所以处处显得有余,多如高山堆积。他立身行事,从容不迫,无为而嘲笑机巧;人人都求福,独自甘愿委曲求全,说姑且免于受罪。以深藏为根本,以俭约为纲纪,说坚硬的易于毁坏,锐利的易于挫折。常常宽容待物,从不侵削别人,可以说达到了顶点。关尹、老聃啊!真是古代的博大真人!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 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 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 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 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 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瓌瑋,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 。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 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 。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 之尽者。
                                                                                                                                            寂寞无形,变化无常,死死生生,与天地并存,与神明同往!茫然何往,忽然何去,包罗万物,不知归属,这是古代道术的内涵之一。庄子对这种道术很喜欢,以虚远不可捉模的理论,广大不可测度的言论,不着边际的言辞,放纵而不拘执,不持一端之见。认为天下人沉湎于物欲而不知觉醒,不能讲庄重的与之讲话,以自然随意的话来推衍,借重先哲时贤之言来使人相信,以寄寓之言拓展胸臆与思想。独自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视万物,不拘泥于是非,与世俗相处。他的书虽然奇伟却宛转连缀无伤宏旨,言辞虽然变化多端却奇异引人入胜。他内心充实而思想奔放,上与造物者同游,下与忘却死生不分终始的人为友。他论述道的根本,博大而通达,深广而畅达;他论述道的宗旨,和谐妥贴而上达天意。然而,他对于事物变化的反应和解释,没有止境,不离于道,茫然暗昧,未能穷尽。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 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 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 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 、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 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有三足。郢有天下。犬 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 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 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 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棰, 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 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 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 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 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 ,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 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 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 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 与影竞走也,悲夫!
                                                                                                                                            惠施懂多种学问,他的著作能装五车,他讲的道理错综驳杂,他的言辞也不当。他观察分析事理,说:“达到没有外部的无限大,叫做大一,达到没有内部的无限小,叫做小一。没有厚度,不能积累,却可大到千里。天和地一样低,山泽一样平。太阳刚正中就偏斜,万物刚出生就死亡。大同与小同的差异,叫做‘小同异’。万物全同全异,这叫做‘大同异’。南方没有穷尽而又有穷尽,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已经来到。连环是可解开的。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的北方越的南方。广泛地热爱万物,大地是一个整体。”惠施把这些当作最大的真理,显示于天下而引导于辩者,天下的辩者都愿意和他争论。蛋有毛,鸡有三脚,楚国的郢城包容天下,大狗可以是羊,马有蛋,蛤蟆有尾巴,火是不热的,山是有嘴的,车轮碾不着地,眼睛看不见东西,概念感觉不到,即是感觉得到也不能达到穷尽,乌龟比蛇长,曲尺不能画方,圆规不能画圆,卯眼不能围住榫头,飞鸟的影子未曾移动过,箭头疾飞却有不前进不停止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骊牛是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马不曾有母亲,一尺长的鞭,一天截去一半,万世也截取不尽。辩者们用这些论题和惠施相辩论,终身辩论不完。桓团、公孙龙都是辩者一类的人,蒙蔽人的思想,改变人的意见,能辩胜别人的口舌,而不能折服人心,这是辩者的局限。惠施每天以自己的智慧与人辩论,专门与天下的辩者创造怪论,这就是他们的概况。然而惠施的口辩,自以为最高明,说:“天地能比我更伟大吗!”但惠施有雄辩之才而不了解道术。南方有一个奇人叫黄缭,问天地为什么不陷,风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不谦虚地回应,不加思索地对答,遍及万物加以解说,又说个不停,多而不止,还以为说得少,更加一些奇谈怪论。把违反人之常理的作为实情而要以辩胜别人取得名声,因而和众人的看法不协调,削弱德的修养,强调对外物的分析,他走了弯路。由自然规律来看惠施的才能,他就像一只蚊子一只牛虻的徒劳之功罢了。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处!他充当一家之言还算可以,说他尊重大道,也差不多,但惠施不能够以此一家之言自安于道,分散心思追逐于万物而不厌烦,最终以善辩成名。可惜呀!惠施的才能,使人舒畅而无所得,追逐万物而知迷不返。实在是以声音止回响,以形体与影子竞走,可悲呀!